第6頁 文 / 亦舒
秦聰回憶到這裡,吁出一口氣。
在師傅家,吃得好穿得好,而且有老師上門來補習功課。
他很快愛上那個溫柔的小女孩,她有一個美麗但奇怪的名字,她叫金瓶。
他輕輕說:「每次心中煩悶,想捶胸大叫大鬧,聽見你溫婉的聲音,心情隨即緩緩平復,不再鼓噪。」
金瓶轉過頭來,「但是你從來不說愛我。」
「師傅只想我們專心學藝。」
「你有心事從不傾訴。」
這時,女侍捧進一大盆水果。
他拈起裝飾用的白色蘭花,放入嘴裡。
金瓶吃起西瓜來。
「自從師傅收養我們,真是再也不愁吃喝。」
「玉露自幼抱回,不會明白飢餓的感覺。」
「那時,有誰給我一隻麵包,我真會跟看他走。」
「師傅待我們不薄,她真有辦法,像變魔術一樣,生財有道,帶大三個孩子。」
「師傅說,如果我們會讀書,她不介意供讀。」
秦聰笑,「誰要讀書,那多辛苦。」
「可是會得讀書的人氣質總不一樣:有點憨厚,懂得思想,出口成章……」
「今日真高興,可以與你談天說地。」
玉露游泳上來,一件簡單賽衣,少女美好身段畢露。
她看見水果,舉案大嚼。
「師傅叫我們,你倆先過去,我立即沐浴更衣。」
嗯,她午睡醒了。
自三年前起,師傅精神有點不濟,到了兩三點,總得午睡一會。
他們走上一層樓,一進門就聞見檀香。
師傅笑說:「今晚有客人來探訪我們。」
「誰?」
「沈鏡華,他托大使來的我們吃飯相聚,面子十足,金瓶,你去一次吧。」
秦聰一聲不響。
「他跟了來,金瓶,似對你有意思。」
「師傅,他想在你處挖角。」
師傅笑,「有這種事﹖我必不饒那小子,但是我看他追求的意思多一點,女兒養這麼大了,沒人喜歡,才叫我擔心。」
金瓶只得點點頭。
秦聰這才開口:「這還是你第一次約會,玩得開心點。」
「穿漂亮些,要什麼首飾,在書房盒子裡取戴。」
金瓶見秦聰毫不在意,幾乎有點生氣。
她穿一條黑色晚裝裙子,配一串金色珠項鏈,等沈鏡華來接。
他一身深色西裝,看見師傅,執弟子禮,雙手垂直,差點沒半跪下來,真討好。
師傅同他說了幾句:「令尊好嗎?令堂健康可有進展?我這裡有一盒補丸,你替我帶去問候。」
他說:「那我帶金瓶出去了。」
「金瓶交給你啦。」
金瓶取過披肩,走到門口,同玉露說:「小露,把東西還給沈大哥。」
玉露笑嘻嘻,攤開雙手,嘩,荷包、護照、手錶,不知幾時,統統到了玉露手裡。
秦聰在身後嗤一聲笑。
玉露笑嘻嘻,「還失去什麼?」
他一怔,這才伸手去摸頸項,「哎呀」一聲,原來他配戴的一隻翡翠蝙蝠金飾也已一併落在玉露手中。
他穿著襯衫戴著領帶,誰也看不見他脖子上掛著什麼,可是那少女在神不知鬼不覺的情況下作弄了他。
呵,要傷害他也十分容易。
「喏,還給你。」
玉露交還那一件碧綠透明的玉器。
沈鏡華不以為忤,笑著接過。
在車上,金瓶說:「你怎麼來了?」
「想念你。」
金瓶看著車窗外,「咦,不是前往大使館嗎?」
「我同他說,我另有計劃。」
「大使也可以呼之來揮之去嗎?」
「如果是你家族推薦的大使,應當沒有問題。」
啊,原來如此。
「我們去什麼地方?」
「我有話同你說。」
金瓶笑,「講不盡綿綿疊疊重重的話。」
看到街上那樣熱鬧,才知道是潑水節。
像華人的元宵,其實是年輕男女互相調笑的好時候。
人一擠,難免也是扒手活動的良機。
他把她帶到一隻船上,遊艇噗噗地駛往上流,離塵囂漸遠。
晶瑩的月亮在熱帶樹林上像銀盤那樣大。
他開口了:「金瓶,讓我把你帶走。」他聲音裡有隱憂。
「為什麼?」
「因為你的緣故,我打探並且得到若干資料,相信我,這些消息都不會刊登在互聯網上。」
金瓶問:「關於我?」
他不否認,等於承認了。
女侍斟出美酒。
金瓶說:「這不是等於揭人私隱嗎?」
沈鏡華倒也坦白,「我並非君子,沈氏經營賭業,我不過是賭檔老闆。」
「你得到什麼結論?」
「你師傅到處為家,是逃避仇家,對方的鐵腕已漸漸收緊,你早走比較聰明。」
金瓶沉默一會兒。
「假使消息是真的,我倒不方便即時離開,我是首徒,怎可以師門有難,帶頭落荒而逃。」
「說得好。」
金瓶微笑,「多謝你關心,可是師傅一向只向江湖取物,同人無怨無仇,一不殺人,二不奪愛,她同人沒有深仇大恨。」
沈鏡華大奇,「你對師傅一無所知。」
「所以,」金瓶給他接上去:「別在我面前說她壞話。」
「金瓶,你對自己的身世也一無所知。」
「我們都是孤兒。」
沈鏡華臉上露出惻然神色。
金瓶看看他,「你知道些什麼?」
沈鏡華忽然摘下金瓶的珍珠項鏈,故意摔到地上,又拾起,交回給她,「你是孤兒。」
金瓶明敏過人,忽然震驚,胃口全失,神色呆滯。
過片刻,她喝一口酒,輕輕說:「有人挑撥離間,我想上岸。」
沈鏡華說:「誰不想。」
他叫船往回駛。
沈鏡華輕輕說:「我等你。」
她不再出聲,躺在甲板上,看看天空上一輪明月。
關於她自己身世的事,她不想問別人,她想從師傅口裡知道。
回到公寓,秦聰在等她。
「玩得高興嗎,咦?又是灰頭灰腦的,那人對你毛手毛腳?」
「秦聰閉嘴。」
「那人同你說過什麼,你像是動了真氣。」
玉露卻說:「師姐,你來看,我口袋裡多了這件東西。」
撕開手,是一卷微型錄音帶。
金瓶瞪她一眼,「這也是沈鏡華的東西,你自人口袋掏出,為什麼不還給人家?」
「不,沈氏比她厲害,他故意留下這件東西,好由玉露轉交給你,說到底,是我們在他袋中扒出來,不是他主動交到我們手中。」
「這有什麼分別?」
「你要聽過內容,你就會明白。」
「你們第二次中計,先是口袋多了一件東西不覺,這比失去財物更加可怕,應即時退回,繼而聽了不應該聽的對話,更加糟糕。」
「金瓶,你也該聽一聽。」
玉露問:「抑或,你早已知道此事,所以想離開師門?」
金瓶抬起頭來,「請讓我靜一靜。」
他們各自回房間去。
金瓶一個人坐到半夜,終於按捺不住,把錄音帶放進錄音機,按下鈕鍵。
只聽得一把平和的女聲一這樣說:「其苓年少氣盛,沉不住氣,我也覺得是她過份。」
聲音停了一停,歎口氣,又繼續:「怎可把人家的幼兒拐走,叫人家傷心苦惱。」
金瓶聽到這裡,額上冒出豆大汗珠。
「一切不過是責怪男方移情別戀,導致他人骨肉分離,且布下巧局,使那孩子毫無記憶,滿以為是遭父母遺棄,她又假裝好心,去領回這小孩撫養,一門心思,教她做賊。」
金瓶霍一聲在黑暗中站起來。
「人家父母都是讀書人,至今苦苦追尋親女下落。」
金瓶只覺天眩地轉,她撲倒床上。
錄音到此為止。
不是真的,金瓶捧著頭,這是他人憑空捏造,意圖離間她們師徒感情。
這沈鏡華太過工心計了,頭一個要叫她們好看的便是他。
這種人還往往假裝是你的朋友。
金瓶倒在床上,蜷縮成胎兒姿勢,緊握著拳頭。
半晌,有人推門進來。
金瓶知道那是秦聰。
她嗚咽一聲,秦聰一聲不響緊緊擁抱她,只有他懂得安慰她,過了很久,他輕輕問她:「你自己可有一點點懷疑?」
金瓶搖搖頭。
「怎樣自家裡出來,完全沒有記憶?」
金瓶答:「像前世的事,一點也不記得。」
「你看,若不足這沈鏡華對你一見鍾情,用盡全力打探你的身世,這些事你一輩子也不會知道。」
「他一片胡言。」
秦聰不出聲。
「他心懷叵測。」
秦聰輕輕稅:「我瞭解你,金瓶,你會徹查這件事。」
「你會幫我?」
他卻搖搖頭,「你要我打入美國國防部電腦,我隨時奉陪,這件事我卻難為左右袒。」
金瓶慘笑。
「你離去之意一定更熾了。」
玉露進房來,掛在金瓶肩上,「師姐別走。」
「我走了這一切都是你的了。」
「我不要你那份。」
「別忘了師兄。」
「喂,」秦聰抗議,「我不是貨,怎可私相授受。」
「這錄音帶子怎辦,依我看,一把火燒掉倒好。」
「不,」金瓶說:「退回去。」
「他可以檢驗出來,已播放過幾次。」
「秦聰,你做些手腳。」
「這我辦得到。」
片刻他回來說:「東西已派人送回他住所去了。」
他們也有眼線,也知道這人蹤跡。
秦聰輕輕說:「沒有找到確實證據之前,不要中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