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頁 文 / 綠喬
他逼近,猛地一撕衣衫,露出赤裸的胸膛。
「我已經準備好了。」他沙啞道:「能死在妳的手上,我很願意……」
「熠……」她搖了搖頭,抹去下為人知的淚水,「怎麼到了現在,你還以為我會傷害你?」
猛地回眸,匕首一揚,利鋒正對著他的胸口。
她看著他,直看到他幽眸的深處,彷彿夕陽投向湖心的最後一瞥,她燦爛地笑了。
那笑容,如此明亮,卻如此淒涼,恍若紅梅上霜露,寒光凜凜。
她知道,這一刻,自己無比美麗,因為,臨行之前,她化了最艷麗的妝容。她要讓他看到自己最漂亮的樣子--最後一眼,最刻骨銘心的印象。
然後,當他眼中還閃爍著詫異,那匕首便改變了方向。
她狠狠地一刺,刺進了自己的心窩……
「不--」玄熠總算反應過來,但已經遲了。
鮮血從她心窩中湧出,這一刀,很深很深,就算找來天底下最高明的大夫,也難以挽救她的性命。
何況,那刀上還塗有劇毒--南桓帝私藏的劇毒,絕非等閒。
「翩翩!翩翩!」他抱住軟軟倒下的她,聲嘶力竭地吼著,大掌握住匕首的柄,似乎想止住那汩汩的血,但血如泉湧,染紅了他的掌,「妳……妳為什麼這麼傻呀!」
她傻嗎?她不傻。
已經中了綿針散的毒,再中一次別的毒,又有什麼關係?
反正都是一死,能死在他懷裡,看到他為自己流下眼淚,反而是最好的結局。
「玄熠哥哥,你不要哭……」她看見他的淚水滴下來,她感到那淚水熾熱而淒楚,模糊了她的臉龐,「我很自私,你為我哭,不值得……」
「胡說!胡說!」他搖著頭,極力想反駁她,但什麼也說不出來。
「我的確很自私,為了讓自己良心好過一些,不惜離開你,讓你傷心……」她撫著他憔悴的臉龐,疚愧道:「玄熠哥哥,我答應過要與你長相廝守,但我現在臨陣脫逃了,你最好能夠恨我,這樣,你就可以忘了我。」
他依然搖著頭,淚水飛濺,依然不能言語。
「父皇叫我殺了你……」她依著他,說著心裡話,「可我怎麼忍心殺了你?但叫我違背父皇的意願,我又不能原諒自己。我害怕,害怕下半輩子會在自責中度過,我受不了親人們對我的詛咒,受不了父皇恨我,所以我選擇了離開你……」
指尖輕輕觸碰他的眼角,拚盡最後一絲力氣,替他擦去淚水。
「玄熠哥哥,對不起,讓你為我傷心了……」
不是說父皇的毒藥見血封喉嗎?她為何還能絮絮叨叨說了這許多?呵,大概是因為她的身體裡摻了綿針散的緣故吧。
她還想再說些什麼,但嗓子卻忽然啞了。
她的身子也隨著聲音的消失而軟下去、軟下去,輕得像一縷靈魂。
拚命睜開的眸子漸漸矇矓,眼前浮現出許多年前的情景--
學堂上,書聲朗朗。
她的身邊,坐著一個陌生的男孩子。
她知道這個男孩子,人們說,他是南桓帝從宮外撿回來的。
他很少說話,又黑又瘦,穿著皇子們的衣服也不顯好看。他總那樣怯生生地低著頭,讓人看不清他的面貌。
大家說,他一定很醜,所以才不敢把頭抬起來。六歲大的翩翩,很努力地彎著身子,想瞧一瞧他的模樣。
他的頭俯得那樣低,即使是宮中最矮的她,也看不清。
手裡捧著一把小核桃,她遞到他的面前,悄聲說:「喂,想吃乾果子嗎?」
他沒有反應,雙眸很用功地盯著書本,瞧也不瞧她一眼。
於是她嘟了嘟嘴,把核桃塞到自己的嘴裡。
「咯--」核桃發出清響,別人沒聽見,他卻聽見了。
「噓……」她朝他豎起食指,叮囑道:「不要告密哦!」
他終於抬起頭,對著她微微地笑了。
她讓他守護她的小秘密,是他在宮裡的第一個朋友。
而她,也是第一個真正看清他容貌的人。
不,一點也不醜,雖然黑,雖然瘦,但她還沒看過那樣漂亮的五官,比她的任何一個哥哥都英俊千百倍。
她還看到了那深邃眸中閃爍的光澤,就像現在,她看到的那樣。
不同的是,那時,她看到的,是微笑的光芒,而現在,卻是淚光……
輕風拂起他的袍袖,掠過她的臉龐,帶給她一陣舒暢快意,就像白鶴的翅膀掠過天際。
「翩翩、翩翩……」
她聽見他在喚著自己的名字,可她不能再回答了,她說過自己要變成一隻無憂無慮的鶴,再不管塵世間的煩惱。
但她忘了,鶴飛在空中,終究要離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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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陵的深處新添了一座墳。
墳前跪著一個玄衣男子,紋絲不動。
如果不是因為他那偶爾被風吹起的衣袂,旁人定會以為,這是一尊黑玉雕的塑像。
橘衣捧著一隻竹籃,緩緩步上台階,來到他的身邊。
他顯然聽到了聲響,但沒有回頭,像是聾了,或者死了。
「王爺,該吃飯了。」橘衣蹲下身子,打開竹籃。「你已經許多天沒吃飯了,朝堂上還有許多公務等著你處理,大臣們都候在皇陵外頭,盼你能早日回宮。」
沒有回答,他根本不打算回答。
「你不理我,沒有關係,可你不能不管公主的心願。」橘衣又道。
他終於有了反應,身子顫了顫。
「她……她的心願?」聲音像車輪輾過沙石般粗糙,嘶啞難聽。
「你既然驅趕了南桓帝,接手了這個國家,就該好好掌管!否則,你怎麼對得起你手上沾滿的鮮血?怎麼對得起你違背的良心?又怎麼對得起不捨得殺你的公主?」橘衣朗聲道:「打起精神,把南桓國治理好,至少,要比南桓帝在位的時候好,這就是公主最大的心願。」
「我不能原諒自己……」玄熠緩緩搖頭,「是我害死了她,我永遠也不能原諒自己……」
「公主一點也不怪你,王爺何必責怪自己?」
「她一點也不怪我?」望向橘衣,他滿臉不信,「我害她與父親決裂,害她傷心,害她自盡,她怎麼會不怪我?何況,還有這塊墓碑,這塊她囑咐妳為她打造的墓碑,瞧瞧這上面寫的是什麼!她甚至不肯承認自己是我的妻子!」
「她不讓人刻上『淵王妃』三個字,只是希望你能早點忘了她,不想這三個字困擾你一輩子。」橘衣將一幅畫卷遞到他懷裡,「其實,公主的所思所想,都畫在這上面了,你一看便知。」
他的臉上掠過震驚的神色,連忙小心翼翼地拉下那卷軸。
漸漸的,漸漸的,翩翩的容顏再次出現在他眼前--這張他以為永世不能再遇見的容顏,逼得他又要落淚了。
「這是公主自己畫的,她命令婢子收藏好,日後送給王爺。」橘衣在一旁道:「我認為,能畫出這樣一幅肖像的人,心中應該沒有怨恨。王爺沒有看見嗎,公主她在笑啊!」
的確,她在笑,看著他笑。
那笑容,似五月湖水一般清澈,不帶一絲雜質,純淨透明,恍如初雪上的一縷陽光。
帶著這樣的微笑遠去,說明她去得從容自在,沒有任何恐懼,亦沒有任何怨恨。
聽說,她在臨終前的一個月一直對著鏡子描繪自己的倩影。她為的,就是給他留下這個紀念嗎?
不,應該說,她在用這一幅肖像告訴他,她不曾恨他。
並且,她知道他將來的路或許會很孤獨,所以,還用這幅畫來支撐他繼續往前走。
「公主說,她不該留下什麼,應該讓你完完全全忘記她,但她是個自私的人,捨不得把自己從你的記憶中抹去,所以,她留下了這個人,不能陪你,就讓畫來陪你吧。」橘衣歎息道。
這畫像一劑止血的藥,可以暫時止住他的傷痛。
他將它緊緊摟入懷中,彷彿摟住了她的身子。
淚水滴在畫捲上,滴入她的倩影之中,染潤了一片紅衣。
她彷彿在他懷中動了一下,但他知道,那是錯覺……
【本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