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頁 文 / 光澤
重溫文章,習字講授,日子十分平靜。優沃的童年、悲慘的少年、血腥的青年都已不再,現在的他只是個夫子,以教導美麗的阿塵為樂。
雖然夜裡無端會被惡夢驚醒,但只要一見到她天人般的面容,聽著她輕聲朗讀著詩句,便能重拾平靜。
有時一想到阿塵,便不願意再想起過去一切,那太瘋癲、太不堪回首。
就當那是前世,而今生的方元是個被煉在井牢的男人,只為了阿塵而活,恩恩怨怨他無力再扛,也不想再以殺人為他的志願。等日後下了十八層地獄,他再向一族的人賠罪。
他愛上阿塵,如天仙神妃一樣的阿塵,阿塵是他的光,雖然他不能說出口,但他真真切切地愛著溫柔的她。
愛上她的一顰一笑,愛她在顧盼之間的嬌憨,只因為她是阿塵,不需要任何理由。
阿塵也是一樣,無法自拔地被方元深深吸引,他是她的王、是她的皇、是她的主子。
初次的愛戀情感愈漲愈大,她尚不明白,這種能為他義無反顧的情愫,其實便是男女情愛。
兩人暗中互相傾心,但卻從沒發現對方用著一樣的心情看著自己。
一個隱藏得太好,一個則是懵懵懂懂,就像不同國度的人,用著不同語言表明心弦,卻是徒勞無功。
而當方元淡出過往的生活,已經是永樂十六年的八月,他在井牢裡待了足足三年。
此時,在平淡卻豐足的日子裡,方元和阿塵都沒料到,有一件大事即將要反轉他們兩人的命運,將他們推入更大的愛恨情仇之中。
第三章
「在想什麼?」
看著寫到一半便有點恍惚失神的阿塵,仍舊被捆綁在山壁上不能動彈的方元問道。
阿塵歎了聲,拿起玉釵,地上是個尚未完成的「界限」二字。
「沒什麼,只是想起從來沒有離開過瀧港,對外面的世界有點心神嚮往罷了。」阿塵誠實說道。
「妳想出去嗎?」
「老實說,想得不得了呢!」阿塵像個小孩子雀躍地說。
哪知方元聞言,一臉不敢苟同的冷淡反應。
「外頭世道險惡,像妳這樣一個單純的姑娘家,很容易捲入是非,愛恨糾葛是團理不清的亂麻。」
阿塵體貼善良,但這個世界上不全是好人,她很容易就會被他人利用而不自知,方元自然地勸阻著。
這個道理阿塵當然明白,她也常常聽到各種雞鳴狗盜、光怪陸離的事情,她點點頭,可是內心卻無法打消念頭。
龍族之人四海為家,在天地間任意遨遊,唯獨她是個沒有風帆的小船,終生被困在瀧港,還不能讓人知道她的心事。
有時候,不得不刻意隱瞞的情況,讓她就像喉嚨被勒住一樣,帶著殘念無法呼吸。
方元雖然現在不得自由,可是他曾經看遍三川五嶽,瞭解天地的壯闊,而且只要他願意降服,他隨時能離開井牢。
龍海兒親口說過,這個男人是個將相之才,若不是忠臣方孝孺之後,他現在應該是手握官印、身披紫蟒,真是老天保佑龍家,才能得到這樣的人才。
龍海兒要她說服他,然後,他就能自在地來去,留下她一個人在港邊目送、等待他回來。
「總是替他人送行,偶爾也想嘗看看遠揚的滋味……公子,外頭的世界是什麼樣子啊?」阿塵好奇問道。
看阿塵興致盎然,不忍心潑她冷水,方元試著回想,卻沒有什麼好的回憶可供笑談。
為了報仇而生活下去的日子,不過就是場惡夢而已。
「沒什麼有趣的。」方元說道。
看他皺起眉頭思索,沒料到會是這樣的答案,阿塵的失望之情溢於言表,纖細的肩膀垮了下來。
「可是族人們常說外面是個花花世界,就說戲好了,阿塵從來沒有去戲班子看戲,又常聽他們說,江南一帶有很多大花園,裡面有各式稀奇古怪、珍貴嬌艷的花朵,光是牡丹花,就有幾百個品種,阿塵只有看過畫裡的牡丹。」阿塵的目光飄向遠方。
果然是女孩子家,就愛這些花花草草的漂亮事物。
想當初,他娘最愛的就是牡丹,他爹千方百計去弄來一盆雪球,讓他娘開心地眉開眼笑,後來家敗,那嬌滴滴的牡丹也只存在他的回憶裡了。
如果將那朵花送給阿塵,不知她會露出什麼樣的笑容呢?一定是連西方瑤池的花朵都會相形見絀的綺麗笑容吧!
「我家以前也有一個牡丹花園,不過牡丹花雖然漂亮,但是天性脆弱,容易枯萎,還不如妳常拿來的朱槿花,強壯地開在野地裡頭……」
聽見方元難得提到以前的事情,阿塵又打起精神,興味地盯著他瞧,可是他卻突然住了口。
阿塵見他不再往下說,只能焦急地打量著他,又不敢催促,生怕他一個不開心又不肯說了。
她知道他的過去是個傷心禁忌,她應該要瞭解,不該又讓他回想起那些往事,可是她真的好想多瞭解他一點,好像那樣就能更接近他一些。
她想活在最靠近這個男人的地方。
看著阿塵心裡焦急、外表卻裝得一點事情都沒有,話全往肚子裡頭吞,那逗趣的模樣讓方元突然笑了。
這姑娘總是戰戰兢兢,怕惹他不開心,讓他不快活,從沒想到有她的陪伴,他每一天都像活在天堂。
「小傻瓜,有話就說,別憋出病來了。」方元剛毅的線條軟化下來,聲音裡頭也含了一絲笑意。
阿塵怯生生的,還是不敢追問,一對大眼睛一眨也不敢眨地看著他,充滿著期望和好奇。
「妳如果不問,我也不知道該接下去說什麼。」方元說道。
阿塵一聽,小巧的臉蛋縐成一團,像極在茶肆喝早茶時配的小籠包。「我問我問!公子小時候長什麼模樣?」她天真地問。
不問還好,這一問,方元表情十分怪異。不就這個樣子,難不成會長得八頭六臂?
「就這個樣子。」
方元的簡短回答,總讓阿塵無以為繼,她抱著膝蓋坐在水潭邊的大石頭上,雙眼滴溜轉著。
「那……公子到過很多地方,有什麼鍾情之處嗎?」
「沒有。」
「半個都沒有嗎?壯闊的啦!奇景的啦!絕色的啦!都可以……」
「沒有,全都不若這牢。」
「這牢?」
「這兒幽靜天然,與世無爭,上有青穹,下有綠潭,能在這裡終此一生也不枉了。」
「公子真好,您去過各處,自然不羨慕,但阿塵哪兒也去不了。」
「那妳要去何處?」
方元驀地問道,阿塵卻傻了。是呀!天地之大,該去何處呢?
她只知道飛,卻不知道方向,若有一天真的能飛了,不如就隨風無根……
「哪兒都好,阿塵只想和公子在一起,一生服侍著公子。」阿塵紅了臉,低下頭說道。臉上的熱度尚未褪去,熱燙燙地敷著臉,可好奇怪,她不覺得惱人。
看不清阿塵的臉,方元的心一抽。
沒聽到接下去的話語,阿塵抬起臉來,方元欲言又止的表情映入眼中。
「公子?」阿塵輕聲問道。
「別提這個了。」
「公子。」
無邊的等待並沒有結束,直到阿塵離去,方元都沒再發出任何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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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門是摸黑,阿塵回到私塾時,也是摸黑夜行,今天方元的突兀反應,讓她心裡怦怦直跳,卻不明白因由。
好像是驚,也像是怕,更像是有什麼東西從心底最深處浮了出來,到達身體的表面,就像要溢出的前一刻,緊繃著、張力著,不能承受的感覺又多又亂,但只因起於他,所以她能定定地忍耐。
方元教過她,真相不言自明,偶爾,等待本身就是答案。
看見院門未落鎖,阿塵正要推開,身後卻傳來一聲嬌喚。「塵姑娘,等等!」
阿塵轉過身,一個嬌小的身影慢慢走了過來,她認清來人,小臉上堆滿了笑。「岳嫂子,這麼晚了,有事嗎?」
花好好笑著擺手,親切而又真誠的樣子,使人想更親近她一些。
「別叫我岳嫂子,我大妳沒幾歲,叫我好好比較自然些……對了,我幫方公子縫補好沙龍上的破口了。」
花好好一邊說,一邊將手上幾件洗淨折好的南洋布料交給阿塵。
「好好,真謝謝妳了。」手指感覺絲料的柔軟,阿塵不禁又想起了方元。
思念之情未因天天見面減弱,反而更加強烈,想日日夜夜都在一起,可是,那是無法達成的願望。
她沒名沒分,怎能待在他的身邊?
「別謝我,我倒是對方公子有些過意不去,不過是些針線活計,不算什麼。我另外縫了兩件長褲,能避開他踝上的煉,他好說歹說也是漢人,成天穿南洋服飾,只怕還是不習慣。」
花好好輕輕地說道,回望了一眼岳家的高腳樓。
「孩子們都睡了?」
「睡得可沉了……三年前,若不是方元,弟弟妹妹們恐怕真被人牙子給賣了,咱們姊弟四人哪還有相見的一天?唉!他雖然抓了他們,卻反而是將他們救出苦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