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頁 文 / 光澤
更重要的是,無論他如何冷淡、如何忽視,她仍然笑語盈盈。
家破人亡之後,十幾年來過著行屍走肉一般的生活,一條賤命隨時可能斷送,沒有人會為了他流淚難過。他以為自己早已忘卻了七情六慾,但是他現在發現,那不過是自欺欺人罷了。
更真切地說,任何活在地獄的最底層、在沒有黎明的黑暗中打滾的人,會更渴望光明和平凡,那種最微不足道的幸福。
阿塵的出現是一盞微弱的光,卻照亮了無邊無際的黑暗,讓人打從心底感覺溫暖,感覺到純潔,感覺到世間的美好……
也感覺自己還活著,還是一個有血有肉的人,回到過往快樂的時光,在春天百花齊放之時,在花園裡頭設宴賞花,全家和樂融融地吟詩作對、鬥智爭能,輸贏不過是場遊戲。
不該相遇的……
上天不該讓他遇到阿塵,不該讓他有了不該動的念頭,美好的人事物太過短暫,就變成非常殘酷的折磨,可是他無法拒絕她來到身旁,無法不看、也無法不愛了。
也許當他發現她的左手殘廢時,他便無法阻止對這個善良姑娘的動心。
突然,在黑暗之中,方元有如困獸之鬥地對天大聲咆哮,淒厲而又哀涼。「老天爺,你為何這樣對我?這不公平!」
第二章
清晨月落日未升,夜後尚是天地萬物的主宰。
在第一道曙光來臨前最墨黑的時刻,龍族學堂後方,師傅一家人起居院落的廚房裡,卻已經有抹清麗的身影,正壓低聲音、舞東弄西地調理著各色料理。
直到將剛炊好的飯移進木桶,收入竹籃,阿塵方揩揩汗,水眸卻沒閒著地確認該帶上山的乾淨衣裳、飲食酒水樣樣不缺,不打算多作休息,嬌俏的人兒便摸黑走出了學堂。
要入冬了,白日裡一樣炎熱,但夜裡的霧卻濃了些。
雖然今晨和每一天早晨沒兩樣,但距離方元開口說話,已經過了三個月。
原以為方元的響應是個契機,可是阿塵卻大錯特錯。從那次之後,他鮮少開口,大半時候還是無動於衷,表情像被冰雪凍住。
踩著熟慣的濕滑山路,阿塵開心地哼著小曲,小路崎嶇,可她左拐右彎半步不差,矯健地走著。
她不會去猜測他在想什麼,男人的心思正如山色一樣難以辨析,但總有一天,她會像閉著眼也能在山中行走一樣地瞭解他,只要他的心不將她阻隔在千里之外就好。
而且當她要離開之時,他眼眸中總是閃過幾不可察的失望,於是,她更早起身、更晚離去,長時間停留在牢底,待在他的身旁。那也是她的心願。
哼著從族人那裡聽來的曲子,揣著三折宣紙,阿塵喘吁吁地走著,今兒個多準備了族人回港帶來的北方蘋果,竹籃比往常沉重了些,不過她還是充滿喜悅。
不知道他會不會喜歡甜滋滋的脆爽口感,她昨兒第一回嘗,愛得不得了,便決定要帶幾顆給他。
這是對門的岳大爺為了思鄉的妻子特地帶回來的。
據岳大嫂子講,北方佳果有平安的意思,是給珍而重之的人祝賀食用的,嬰孩滿月、婚嫁喜事,連遠行病痛都少不了此物。雖然囚在井牢裡人我不侵,但她還是希望他能夠平安頤利。
至少,能夠不要憂愁。
在阿塵不經意之間,日頭早已高昇,而她也從蔚藍海邊來到濃蔭山林,順手採了幾朵大紅朱槿,想念的強烈感覺推著她的腳兒,又加快了腳步。
過了一個時辰,她已來到井牢的上方,看著兩道機關,她還是閉著眼睛狠心拉下,待一切恢復平常方打開眼睛。
沒有變化的一日跳過一日,方元還是有些改變,他近來已經不再怒吼了。
不知是接受了龍海兒不會過來的事實,還是別有原因,總而言之,他不再常動大氣。
只是他的靜默並沒有削弱她的左右為難,因為她每次一打開機關,讓他被絞緊在石牆上,她還是心痛難耐。
特別是她知道他僅是在忍耐,並非真能接受不得自由一事。
不論是倭寇還是龍族之人,海民最重要的就是自由,無拘無束去追隨或被追隨,堅強而又勇敢,最是尊貴崇高的自由。
龍族之人雖有名分上的主子,但無論是跟從海龍王、龍海兒或是各船隊的首舵,那都是經過自由意志決定的。
而她早就選擇侍奉方元,這樣的體悟,讓她痛心於他如此被對待。
就算她是龍族的司獄也一樣,她是屬於他的。
阿塵啟動了第二道機關,飛快地跳上升降轎,隨著緩緩下降,果不其然,她看見方元正和她凝眸對望,明亮之中有著淡淡的哀傷。
「方公子……」阿塵忘情呢喃著。
方元定定看著來人,沒有表情。
阿塵不施脂粉,大好清麗面容更是動人,衣裙樸實無華,讓人更是清楚她勻稱的身段。
長年相處,他還是覺得此姝只應天上有,而她不加修飾的溫柔,更使他無法抵擋。
但是他得抵擋,若不那麼做,被感情漩渦吞噬的他,就會真的忘記一門血債和幾百條死不瞑目的冤魂。
他不該忘卻,也不能忘卻。
機關一停,阿塵迫不及待跳下,蓮移碎步至方元面前福身。
「方公子,阿塵今兒個幫您帶了藏果。」放下竹籃,阿塵掏出了個紅艷的果實,開心地說著。
雖然氣氛不壞,他心情看起來也好,但過了許久,見方元沒有表示,阿塵吶吶地收回手,正要強打起微笑,他卻開口了。
「謝謝。」方元用又低又沉,能讓地面鳴動的聲音道謝,讓阿窿旋即揚起燦爛的笑臉。
「我削給您吃,好不好?啊!」頓了下,阿塵想起什麼似地嚷了一聲,不好意思地低下頭,細聲說道:「我忘了,我的手沒法子削東西……」
方元一直注視著阿塵,她小小的鼻頭有點泛紅,她第一次這麼難過。
在他印象中,她總是很有精神,一個人自說自樂,連在一旁偷聽的他,都能感受到她的喜悅。果然,她還是在意手殘的事情。
為什麼要為了他的事,而讓自己難過呢?
「不用削了,我直接啃。」方元脫口說道,希望能阻止阿塵再去想己身的缺憾。
正在感傷的阿塵一聽,突地抬起精緻的杏臉。
面前方元仍是冷冷的表情,但她剛才無疑聽見他的體貼,脊骨被蘊含力量的低音震動,仍持續不斷酥麻著。
咦?那可是真實的?
「公子,您剛說什麼?」懷疑自己聽錯,阿塵又再問道。
這一次,方元沒有再開口,於是阿塵真的以為自己聽錯了。
「公子剛才可能什麼都沒說吧?阿塵誤會了,阿塵去幫公子收拾屋子……」說到後來,阿塵突然有一種想哭的感覺,好心情煙消雲散。她是否永遠得不到他的響應?
「放著就好,不用削了。」方元淡淡說道。
「真的嗎?」
「……」
「真的嗎?您願意就這樣嘗嗎?」
「……」
「方公子,剛才您說的話是真的嗎?」
「對,把蘋果放著,我晚些吃。」
方元看了一眼該死的堅固鋼煉,再看了一眼阿塵顛待得快要滴下感動淚水的清靈眼眸,不由得放柔了語氣,輕輕說道。
大丈夫弄哭一個姑娘,算什麼英雄好漢?若不是怕她掉淚,他今天並不想和她說話,加上一看到大紅色的蘋果,好似前世的回憶便不由自主地啟動,一幕幕像皮偶戲上演著。」
他想起生於山東的娘親,最拿手的甜品便是拔絲蘋果,兒時,他總纏著娘做,連夏天也不放過,娘疼他,不得已只好試遍夏季水果,總不若那甜蜜的口味和清脆的口感,直至死前還在研究……
不料阿塵一聽,卻開心地舉起手上的蘋果。
洞穴中的風不安地擾動,方元和阿塵靠得極近,卻因為不同的心思而表情大異其趣。
「這是在幹什麼?」看著阿塵的動作,方元冷冷問道。
「讓阿塵喂您吃吧!這蘋果昨兒到的,水果要趁新鮮吃……」早已習慣男人冰冷的態度,阿塵含笑興奮說道。
「想都別想。」聽見阿塵的瘋狂念頭,方元想也不想地拒絕。
怎料阿塵並不死心,步步逼近,除了蘋果的清甜香氣,還有她身上的幽香,都如若她的執念濃烈地貼近他的身體。
「方公子,蘋果好甜好甜……」
「我是個成年男人,不是五歲的娃兒,不用別人來餵我。」
「可是阿塵想看著您吃呀!昨兒阿塵吃過了,真的很香甜,如果這一顆不甜,那阿塵明天再換過一顆;要不然就要拖到後天,才能讓公子吃到好吃的蘋果……」阿塵軟軟地說著。
這蘋果是平安之意,她想讓方元吃了滿滿的平安,雖然她干選萬挑,但若這顆蘋果品質不佳,那她可以明天再挑一個過來。
聞言,方元眸光一閃。「那就把我給放了,我馬上吃給妳看,兩全其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