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頁 文 / 於晴
「妳猜,這種地方會不會有人曾不幸跌落,最後成了地底幽魂?剛才閃過去的就是鬼啊。」見她臉色不變,他暗啐了聲,暗惱她的無動於衷。
他本性偏惡質,喜歡戲弄人,偏偏他對常平縣百姓下不了手,只好改玩外地人,玩久了,常平縣百姓以為他厭惡外地人,從此共同抵制外地人進縣,讓他樂趣全無,現在終於有人可供戲弄,可惜她性子太穩,不易受驚。
他不悅地哼了一聲,跨出一步,隨即動彈不得。
他緩緩低頭,看見纖弱的手骨緊緊掐住他的臂膀。
「歲公子,我好像看見了。」她輕聲細語如春風拂面,可惜帶絲顫意。
俊眸連眨也不眨地注視著她,抹笑:「我看見了,而且看得很清楚,青面獠牙,見鬼了嘛,萬姑娘,妳怕鬼?」人都是有弱點的,她也不例外。
「不怕。」她強自鎮定地說:「而且我看的跟你不一樣,我看見的是那個。」指向斜邊的地洞裡。
是死人骸骨。
歲君常瞇眸,瞪著那被火光照得鬼魅萬分的骷髏。依幾乎與山壁同化的程度來看,至少死了上百年甚至上干年,而這裡只是其中一道地洞的開端而已,這表示曾有人明明接近出口卻爬不上去,最後餓死在這種地方嗎?
他輕抿起嘴角。
「不過是骨頭而已,剛才妳不是也躺在死人骨上頭過。」他沒什麼在意地說:「放手,男女授受不親,妳懂不懂?」
「……」她試著鬆手,卻發現雙手生了自己的意志,不許她作主,她只好一一用力扳開自己的手指。
歲君常只當看戲似的,俊眸隱約抹過異常的淡笑。
等到她終於鬆了手,他不挑那有死人骨頭的地道,反而走向略有印象的另一條甬道。
他記得過了這條極長的甬道後,才有真正的考驗,當年他閉著眼隨機數,隨便擇了一條又一條……到底是怎麼走的?
身後的女子亦步亦趨地跟著他走,幾乎要貼著他了。他垂下視線看看自己被她下意識拉扯的袖尾,聳了聳肩,道:
「姑娘怕鬼也不意外。」
「我不是怕鬼。」
「哦?」他隨口應和著,彎身走進另一條地道又退了出來,改走第二條通路。
萬家福明白他專心在找正確的路子,只是要她說話陪他打發時間而已,於是她想了會兒,輕聲道:
「我不怕鬼,我只怕死人。」
「死人?將來妳成老婆婆也照死不誤,有什麼好怕的?」
反正他也不會仔細聆聽,她坦白說道:
「有人死的地方,一定有人會為此悲傷。死亡代表分離,我不喜歡,我希望我身邊的人都能陪我一塊老,一塊走,誰也不悲傷,所以我怕見死人。」這個願望是她老成的個性裡,唯一的稚氣,從小到大都沒有變過。她的家人都很清楚,所以他們都很保重自身安危,這是他們疼她的方式之一。
「原來如此……」他頭也沒有回地應著,看不出他到底有沒有仔細在聆聽。走了幾步他又退回地道,嫌她礙事,索性翻手主動拉住她的藕臂。
她沒有抗議,只是在心裡默念:事有輕重緩急,事有輕重緩急。視而不見他的無禮冒犯,任他的體溫自她的臂上蔓延開來。
為了轉移注意力,她繼續跟他閒聊:
「本來,走完常平縣之後,再過幾個縣我就要回家鄉了。我家人已為我說了一門親事,回家之後就可以準備嫁人了。」
「千萬別找上我。」
她聞言,輕笑出聲。「歲公子一表人才,人中之龍,龍天生就是配鳳的,我萬萬是不配的。」
不用回頭也能想像她避之不及的神色。他有這麼差嗎?一表人才是真,人中之龍是真,她嫌什麼?
她見他沒搭理,逕自柔聲說道:
「我長年不待在家鄉,婚配的對象是我家人為我找的。上回他們寫信來提到,有個不惑之年的舉人飽讀詩書,與我十分相配……」
這一次,他終於回頭,詫異地睇她一眼,見她神色自然安詳,一點也不像是受了委屈。「萬姑娘,妳今年看起來不過二十左右。」
「是要二十了。」她答,笑如春風,明白他的暗示。「歲公子,年歲愈長的男子,是愈有智慧的,這絕非聰明二字可以相比。」
「換句話說,妳喜歡年長的男人了。」再換句話說,她喜歡老頭兒,愈老愈好。
她靦腆地輕應一聲,算是間接承認。
歲君常撇了撇唇,不置一詞,回頭繼續找路。
良久,火把忽明忽滅,逐漸微弱下來。他警覺地問:
「萬姑娘,妳貨袋裡有多少油?」
「不多,但我想,如果連續點著,應該可以點四到五天吧。」
只有四到五天?那可危險了,他沒有說出口嚇她,只再問:
「若在黑暗中,妳看得見我,或是看得路嗎?」
她搖頭:「看不見。」
「怕黑嗎?」
「有點。」她承認。其實是怕在看不見的情況下,身邊有骸骨而沒有發覺。
歲君常沉吟片刻的同時,火把忽地滅了,四周頓時陷進一片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裡。
她見狀,眼眸直瞪著面前,聽見他的呼吸令她心安,就連他抓著她的手臂,她也不覺得什麼事有輕重緩急,他簡直抓得好!
「萬姑娘,現在怕嗎?」
「……不怎麼怕。」
他大笑兩聲。開懷的笑聲在黑黝黝的地洞中顯得十分溫暖又帶點不令人討厭的惡劣。
「算了,萬姑娘,這關頭我不嚇妳。咱們要省著用了,我可以拉著妳走,妳要主動拉我也成,可別走散了,我一專心起來,後頭有沒有人跟著,我可不會注意到。」話才說完,就發現這個一塊跟他落難的女子很迅速地主動抓住他。
反正她也看不見,俊顏肆無己心憚溢滿有趣的笑意。真的挺有趣的,明明沉穩的姑娘,也有怕得要命的時候。他放緩腳步,走進一片烏黑之中,專注地看著隱約的地道路面,右手掌心輕輕滑過山壁,習慣性地碰觸所有的壁石。
他沒有說他倆會花幾天才能出去,也沒有說他倆可能成為在這山腹迷宮裡,第一對看著彼此誰先餓死的男女……
他一向不信運氣,只信自己,當年走過的路已不復記憶,她沒有任何疑問,沒有任何恐慌地跟著他走,實在令他暗幸共難的是這個叫萬家福的姑娘,而非其他哭天喊地的女子。
「對了,歲公子,我有食物。」
因為黑暗,所以兩人靠得極近,他還來不及對她女子如蘭的香氣感到訝異,就被她的話給震得停住腳步。
「妳有食物?」
「是。雖然可能不合你胃口,但是能撐上好幾天吧。」她說完後,頓覺兩道視線由他的方向燒來,燒得她有些莫名其妙又覺熱烈的視線好逼人。
「歲公子?」
「哈哈!」他忽然放聲大笑,笑聲在狹長的通道裡不住迴盪:「萬姑娘,我還記不住妳的名字呢。妳叫什麼?」
「我叫萬家福,歲公子。」他的笑聲由四面八方反撲回來,她從未如此近距離地「接收」一個男人的笑聲。
「萬家福,好名字。妳的食物救了我們倆,這下可好,到底是誰欠了誰的情呢?妳的貨袋真是百寶袋,改天一定要讓我買下妳貨袋裡的所有貨品。」
他的笑聲豪爽快活,雖然帶點惡質,但毫不掩飾他的感激,與她以往所遇過的男子不盡相同……至少,跟她家人完全不同。
思及此,萬家福不由得地朝他的方向多瞧上兩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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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路了。
身為採礦者,他曾身先士卒走過數不清的礦道,但全是在有完全準備的情況下。礦道是人炸出來架建的,即使偶有迷宮,也在他的掌握之中。
但這座山腹下的地道百路交錯雜亂,有時如他所料,是人為粗略的建造,又有時誤入自然甬道,造成難以分辨的巨大迷宮。
滴答……滴答……
他緩緩張開俊目,發現同樣巨型的山洞裡,至少有三隻火把豎在山壁或石堆的夾縫裡。
不用說,也知道是誰放的,他才瞇一會兒眼,她就忙不迭地點起火把來。
他乘機觀察四周,將這間山洞盡收眼底。
山腹之中,有如此空心的巨洞已是令人匪夷所思,洞裡還有寒涼的天然水池,終年水珠沿著山柱滾落入池,雖然原始,但總有人工的錯覺。
他與萬家福困在此處好幾天,不管怎麼走,都會再度繞回來這巨型山洞裡。
他抹了抹臉,打起精神,這才發現跟他共難的女人不見了。
「萬家福?」他昂聲叫道。
他閉目養神多久了?竟然沒有察覺她離開這山洞。
他體內毒素未消,在在侵蝕他的體力與精神,實在無法處處顧及她,她要在山腹間迷路,連他也不見得能找回她來!
他暗暗咬牙,正要起身尋人,赫然發現粗腕繫了一條紅線,一路延伸到對面山壁某個狹小僅能勉強通過人身的地道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