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頁 文 / 嵐雲
察覺到他突然僵硬的身子,范凝素不解地回過頭。乍見到他眼中的冷然,她放下手中的茼蒿菜來到他的身旁。
「怎麼了?」見他目不轉睛地盯著前方,她也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
但,前方只有一對緊緊依偎的夫妻,他們正有說有笑地挑著架前的蔬菜,並沒有什麼特別的景象,是以,她納悶地回過眼。然而,徐中曦冷冷的目光似乎正是落在那對夫妻身上,這更令她不解。
彷彿察覺到他人的注視,那對夫妻也好奇地轉過眼。乍見到緊盯著他們的徐中曦時,他們也立即一僵。
一會兒,那對夫妻互望一眼後,才緩緩地移動雙腳,朝他們走來。
「中曦,這麼巧!」一直來到他面前,徐志北才鬆開了緊握著妻子的手,並以一個淺笑掩飾初見時的不自在。
他的笑容並沒有得到徐中曦相等的回應,只見他仍緊盯著對方,眼中有抹激動的火焰。
對方的一句話,證明了雙方熟識的關係。然,徐中曦冷漠的態度卻令她不解。
她偷偷地抬眼打量著眼前氣度雍容的男女,卻意外地發現,這對她原先所認為的夫妻年齡差異似乎頗大,男方雙鬢已斑白,女方看來卻只不過三十出頭,這樣的組合伴隨著徐中曦冷然的態度,讓她心中湧起一股狐疑。
見未獲回應,徐志北只好尷尬地轉移話題道:「中曦,不幫我跟凌阿姨介紹一下這位漂亮的小姐嗎?」他看了看范凝素,最後,焦距又重回到徐中曦臉上。
徐中曦仍沒有移動,眼中那抹激動的火焰更是迅速蔓延。
見他根本沒有開口的意思,基於禮貌,范凝素只好主動道:「你……你們好,我姓范,范凝素,是中曦的……朋友。」
她的主動化解了徐志北的尷尬,只見他感激地笑道:「你好,我姓徐,徐志北,這位是我的妻子凌雪。」他身旁的凌雪,臉上雖始終飄著一道擔憂的神色,但仍是禮貌性地朝她點了點頭。
乍聽到「徐志北」三個字,范凝素一驚,立刻慌亂地喊了聲:「徐伯伯!」
雖然她從未見過徐志北本人,但這三個字,卻讓她立刻明白了他與徐中曦之間的關係,一時之間,氣氛變得有些奇怪與尷尬。
這樣尷尬的氣氛並沒有維持多久,始終寒霜密佈的徐中曦突然轉身向外走去。
這舉動令范凝素愕然,還好她及時反應過來,先對著徐志北夫妻匆匆丟下一句對不起之後,迅速將推車中的茼蒿菜放回架上,又快速地將推車推回原位,才追了出去。
這不算意外的結局讓徐志北重重一歎後,雙肩無力地垂下。一旁的凌雪則不自覺地倚近了丈夫,慰藉地握緊了他的手。
???
時速表上不斷上升的指針,說明了徐中曦此刻的憤怒與激動。
他不敢相信,真的不敢相信,一向最注重形象的大企業家徐志北竟然可以放下董事長的身段,陪一個女人上街逛超市!他是這樣迫不及待地想向世人宣告他的專情嗎?
剛剛徐志北臉上那抹滿足開心的笑容,就像一把諷刺的利箭刺穿他的咽喉。既然他可以對一個毫不相干的女人,完全不吝惜地付出他的呵護與關懷,為什麼對他至親的妻兒,竟是如此地絕情?
母親臨終時那個失望無助的眼神又浮現腦海,再次捶打著他的心。
母親的癡與傻換來的是什麼?是闔眼時那深刻的覺悟與絕望;是死後仍得不到丈夫尊重的羞辱。
徐志北口口聲聲的彌補,難道就是這種無止盡的羞辱?不斷升高的恨意讓他加快了腳底下的油門,緊握方向盤的手也因過度用力而有些泛白。
車子以極高的速度行駛著。駕駛座旁的范凝素,雖幾度被他千鈞一髮的超車過程,嚇得臉色發白,但她始終未出一言,因為她知道,此時出聲只會更加地刺激他。
總算平安地到達他的住所。一進門,徐中曦立即走到酒櫃前,取出一瓶酒,用牙齒咬掉了軟木塞之後,仰頭猛灌了好幾口。
飆速的發洩以及酒精的刺激雖慢慢地減輕了他心中的痛與恨,但習慣用酒精來麻醉神經的他,卻忍不住又連灌了好幾口,直到一聲輕柔的歎息阻止了他——
「酒精只能用來麻痺自己,永遠無法麻痺現實。」
這聲輕歎似乎才讓他意識到她的存在,只見他握著酒瓶的手顫了一下。
察覺到自己似乎洩漏了太多真實的自己,他立即抹去了嘴邊的酒漬,深深地吸了口氣後,重新偽裝起自己後才回過頭。
但回眼的剎那,與一雙無比安靜的晶亮雙眸相遇後,那溢滿了母性光輝的柔光令他的偽裝一下子就瓦解了。
范凝素慢慢地靠近他,不動聲色地取走他手中的酒瓶後,仰起臉溫柔地道:
「把心中的痛說出來好不好?也許,我沒有能力幫你解決,但是,我真的想替你分擔。」
她眼中漾滿的關懷讓他動容地閃了一下眼,胸中湧起一股莫名的衝動,他情不自禁地將她緊擁在懷中。
她用力環著他的腰,輕輕地在他耳際道:「不管怎樣,過去的事都已經過去了,從今以後,你永遠不會再孤獨。」
彷彿能洞悉他的心般,這一字一句都敲中徐中曦心中那道極需被撫慰的傷口;她的聲音彷彿有著一股安定的力量,逐漸撫平了他眼裡的憤世嫉俗,也填補了那道感情的缺口,一時之間,源源湧出的感動讓他更加攬緊了她。
在她溫柔的撫慰下,他心底的猶豫慢慢融化,他眼角的狂狷慢慢退去,在外在的保護色一層一層被掀開之後,躲藏在畫作之後、那個孤獨渺小的影子,便完全顯露出來。
在她溫柔的引導下,他就像是一個極需被疼愛的小孩,一聲又一聲地開始控訴父親所加諸在他與母親身上、那從未向他人道出的傷痛。
他不斷地說著,激動處幾度令他哽咽;范凝素只是緊緊地依偎在他懷中,緊緊地握住他的雙手,情緒隨著他而起伏落淚。一直到他已停止了敘述,她仍沉浸在他故事的情節中無法自己。
說的雖是不堪回首的過去,但當他跨出那道防衛的門檻,一切似乎都變得容易許多。在說出了蟄伏已久的包袱之後,徐中曦有種無比輕鬆的感覺,原本緊壓的胸口好似得到疏導般,慢慢地舒坦開來。
突然,察覺到懷中人兒的顫動,原本躺在沙發中的他納悶地直起了身子。
「怎麼了?」他用手勾起了她的臉,卻意外地發現那流在頰上與眼裡的汨汨淚水。他先是一驚,接著,閉上眼將她的頭按向自己的胸膛。
「傻瓜!哭什麼?那都是過去的事了!」
他輕拍著她,反過來安慰著她;但那卻讓她的淚落得更急、更凶。
「老天……為什麼那麼不公平……」她縮在他的懷中,淚流不止。他的遭遇讓她心痛,也勾起了她心底深處、那許多不為人知的委屈與創傷。
一道道被關懷的感動隨著她的淚水,不斷地湧向他的心裡,令他無法言語。他不斷地輕拍著她,卻不知——
她止不住的淚正悄悄地流進他情感的細縫,緩緩地填滿了缺口,更淹過了賭約、漫過了趙世珍那警告性的批判。
第八章
凌晨兩點半,范凝素突然被一道細微的呻吟聲驚醒。當呻吟又傳來時,她立刻自床上驚坐起身,奔到了母親身旁。
「媽,怎麼了?哪裡不舒服?」母親一下又一下的哀嚎令她的心一沉。
「媽,又痛了是不是?我去拿針筒。」黑暗中,她慌亂地點亮了燈,拉開抽屜,拿出一管止痛的嗎啡針,快速地返回床旁。
然,針頭還未插進母親骨瘦如柴的手臂,在一陣痛苦的嗆咳之後,母親口中竟吐出了鮮血。
再也顧不得手中的針筒,她趕緊將母親扶起,企圖止住不斷外湧的鮮血。然而愈止,血卻愈從母親口中湧出,迅速將她手中的毛巾染成紅色,這狀況讓她再也忍不住地朝門外哭喊著:「凝傑,快,快叫救護車!」
這嘶啞的呼吼立即喚醒了范凝傑。乍見到渾身是血的母親時,他立刻奔到客廳,撥了一一九。
救護車來得不算慢,到了醫院,在醫護人員一連串的緊急護理之後,母親身上的癌細胞雖暫時又受到控制,但,她還是在醫護人員眼中看到了絕望。
醫師一再強調,患者必須立即入院治療,這讓范凝素陷入了矛盾中。母親前幾天彷彿有預感般,一直強調不入院的話語猶聲聲迴盪耳際……
望著已被癌細胞侵蝕到只剩最後一口氣的母親,她泛紅的眼眶終於忍不住滾下了淚滴。
就讓母親有尊嚴地走吧!最後,她作了痛苦的決定。
回到家,已將近八點,一夜的折騰讓范凝素心力交瘁。在安頓好一切後,她頹然地坐在客廳中,窗外漸升起的太陽卻讓她感受不到絲毫暖意,無助感就像一張無形的密網一層層將她攏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