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太后一直用這種方式發洩,大燕皇帝陛下的後半生可能得在輪椅上度過了。
她是真的生氣了。
回想顧紫衣方纔的神情,慕容幸只能得出這樣的結論。
可是,他原本以為會看見她一臉假笑的搪塞。
只是因為她太生氣了,還是因為……
還有,她關心的那件事情也……
「傳京兆尹。」
慕容幸的聲音變得沉穩,意味他將要開始處理正事,兩旁侍從的神情也跟著變得肅穆。
京兆尹行禮的時候,有些哆嗦。
定失太后的責任,雖然不在他,但是他卻是最可能被當做代罪羔羊的一個。
不過,慕容幸提起的是另外一個問題:「近日京中是不是多了很多難民?」
「是。」
「哪裡來的,有沒有查問過?」
「都是關州水患的災民。」
「哦?」慕容幸俊朗的眉頭微微揚了起來,卻沒有追問,只是說:「為何不見你奏報?」
「是這兩三日才突然多起來的,臣昨日已上報了民部。」
想來是都忙著端午的慶祝事宜,被耽誤了一日。
慕容幸的手指在御案上「噠噠噠」地敲擊了幾下。
「妥善安置,所需物資聯會吩咐民部如數下發。」
「是。」京兆尹退出了。
慕容幸坐著沉思了許久,揮揮手,命兩旁的侍從全部退下。
「斷腸。」
慕容幸對著空藹藹的殿堂喚了一聲。
御案旁的屏風後,黑衣少年突然現身,彷彿從來不見日光的蒼白臉色,如冰雪一般清冷,叫人看了不由打個寒噤。
「主人。」.
少年在慕容幸面前躬身。
「我需要你去一趟關州。」
「主人覺得難民的事情另有蹊蹺?」
「是。」慕容幸微微領首,「朕早已經差人就地賑濟關川災民,為何近日災民還會大批湧人京城?」
「主人懷疑有人侵吞了賑災款項?」
「只是這樣,我不會讓你去。」慕容幸招了招手,少年會意地附耳過來,慕容幸低聲交待了一番,少年靜靜地聽著,神情冷礙有如高山積雪,沒有一丁點兒的變化。
「是。」少年最後應了一聲,躬身退出。
「斷腸,」慕容幸叫住他,「小心。」
「是。」少年的語氣緩了緩,仍是毫不遲疑地飛身而去,像一隻黑色的蝙蝠,迅速消失在慕容幸的視線中。
「但願……是我多心。」慕容幸低聲自語,目光深邃有如寒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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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會來的吧?
顧紫衣想著,目光又滑溜了七八行,渾然不知落在了哪個字上。
若把她此刻的心情幾作熱鍋上的螞蟻,她是不承認的,畢竟她像平常一樣,安安靜靜地坐著「看書」呀,只不過目光全然脫離掌控,自主遊逛。至於心思……
他應該是生氣了。
當然,這不是重點,重點是,她是那個惹他生氣的人。
所以,呃……確實有一點懷念點心的香味,真的,一點點而已……
翠兒揉揉惺忪的眼睛,看看太后,滿臉困惑。今晚的太后看起來好可疑噢,雖然手裡拿著書卷,可目光走向好生奇怪,一會兒橫著、一會兒豎著,一會兒又斜著挪幾寸『臉上的神情也是,一會兒好像要歎氣,一會兒卻又露著陶醉的笑,似乎還在嚥口水的樣子。說起來,太后打白天就一反常態,從含元殿一口氣跑回來,端過一盤蔥油餅,卻又不吃,只用一根筷子使勁戳戳戳,真不知道是怎麼了。
「太后是不是累了?早點歇息吧。」
「我還不困啊。」
可是,折騰了一整天吶,你不睏,我們也困了啦……翠兒的身子晃晃悠悠,上下眼瞼不斷地爭取親密擁抱的機會。
「好嘛,睡了睡了。」
拋開反正也看不進去的書,梳洗更衣,躺進床裡,卻是睜大了兩隻眼睛,瞪著帳頂。
他會不會來?會不會來?
離夜半還有多久?離答案還有多遠?
月牙爬呀爬,好不容易才爬到樹稍頭,離中天還有一大截。顧紫衣忍無可忍,披衣下床,輕聲喚:「翠兒、珠兒、寶兒?」回答她的只有一串勻稱的呼吸。
潤——
門扉輕啟,溶溶蟾光下,竊窕人影移向慈寧宮門。
方到門口,呵!
陡然閃出的身影,差點嚇得她叫出來。短暫的默然相視,流過心底的似乎是歡喜呢……
「真……巧。」這一次卻是她先開口,「今天早啊。」
「等你。」他坦然說道,依舊是那種目光,肆扭忌憚地盤旋在她臉上,倒好像多久沒看見過她似的。
奇怪,這一次她既不想逃,也不想踹,只是低垂了頭,心頭有淡淡的感動淌過,「老地方吧。」
她不語,點頭,隨了他去。
攬月閣頂,是宮城最高的地方。本在秋霞宮與春明宮之間,兩宮住的該是皇上的寵圮,不過當今還沒有立妃,所以全都空著,四下一片空寂,景物隱沒在夜色中,濃濃淡淡的黑,倒像晦暗莫明的心事。
兩人依舊坐在屋脊上,依舊隔著一丈的距離。
慕容幸抬起手,一個曲紙包落在顧紫衣的懷裡,還是溫的。
顧紫衣卻沒有立刻打開,低頭看著,也不知道她在看什麼。慕容幸等了一會,發覺她居然還在看,忍不住抬頭望著東面,低聲嘀咕:「明天早上太陽會從那裡出來的吧?」;
「那個……」顧紫衣的語氣相當猶豫,「對不起啊。」
哎?慕容幸使勁揉眼睛,天上那個是月亮吧?他不是在做夢吧?
好想……踹噢!顧紫衣那點愧疚已經給對方反應消磨得差不多,恢復正常感覺,也就是說,牙根隱隱發癢,腿隱隱想動……不過,她顧紫衣雖說臉皮厚點、時常忘恩負義、過河拆橋,可如果她覺得自己真的錯了,那麼還是不介意認錯的。
「白天的事情,應該是我錯怪你。」
她是認真的。
「為什麼這麼想?,他也變得認真。
「雖然你常常沒個正經、跟宮女沒大沒小、半夜到處瞎逛……」
喂喂,她這是打算道歉嗎?
「但其實你做正事很認真,」
「你怎麼知道?」她應該沒有見過他在朝廷上的樣子。
「你常常批奏摺到半夜。」
他更驚訝,「你……」
「有很多次,你給我的紙包十沾著硃砂印記,說明你之前一直在批奏章?」她也不是全然只知道吃而已。
「四海昇平並不是假的,雖然有瑕疵,但你不可能顧全每個角落,像這樣的事情,臣子也有責任,不能完全怪你。」
他將下巴放在膝蓋上,定定地望著她,嘴角浮著一絲淺笑,「還有嗎?」
「今天聽到有人指責你,我氣壞了,所以沒有仔細主想。」
「哦?」什麼人這麼大膽?「是誰?」
「呃……」直覺告訴她,還是別提有裘公於這一號人物為妙,「總之就是有人這麼說。」
他亦不以為意,「我真該多謝你的體諒。」他半開玩笑地,「但是有一句話你說得不對。」
「什麼?」話說完,打開紙包,大大朵頤,她的聲音含含糊糊。
「百姓受難,責在朕身——這確實是我的責任。」」這樣會太辛苦,世上沒人能做到十全十美。」
「能不能做到是一回事,如何想是另一回事情,帝王太容易找到借口和可以推卸責任的人,所以不可以讓自己推卸任何責任,否則會成為習慣,再難挽回——這是父皇告訴我的話,如果將來有一天我開始忘記了,你一定要提醒我。」
呃?為什麼是她?不過也對,因為她是太后。
「你好像很知足,」看她吃得興高采烈,連答一聲的工夫也沒有。
「做人不可太貪心,像我這樣還不知足,會遭天遣。」
「你恨我父皇嗎?」
「不。」多奇怪的問題,為什麼要恨?她戚激還來不及。
「真的?」他父皇害她莫名其妙做了寡婦,以慕容幸對老爹的瞭解來說,他相信她根本也沒真正成為人妻。不過,他倒也相信這是她的真心話。
「我根本也沒想過嫁人。」點心下肚,顧紫衣的聲音順溜不少,「所以這樣我求之不得。」
「為什麼不想嫁人?」
「看不出有這個必要。」她今天的耐性相當好,「即使不嫁人也能過得相當好。」
「你說的相當好,就是指像現在這樣的生活?」
「不錯。」吃了睡,睡了吃,閒來無事便看看書,井水無瀾,還有什麼不好?
「你……」他的眼裡閃爍著一點奇怪的光芒,「沒有覺得有什麼不足?」
她抱著膝,臉放在膝頭,答得十足乾脆:「沒有。」
是這樣嗎?果然白天的怒氣,只是偶然嗎?
但至少,她已不再敏感得隨時想要逃走。要到什麼時候,她才能真正從她的城堡裡出來?——他期待著。
「過一陣子,也許我要出一趟遠門。你願不願意……」
慕容幸感覺到旁邊的動靜似乎有些異樣……不會吧?
「喂喂,別在這裡睡啊!會著涼的!」她還真是吃飽了就睡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