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頁 文 / 杜月樵
葉同看著這個連靈魂都已經賣給錢的女人,第一次覺得自己真的很可悲。
「你也不用唸書了,早早出去賺錢養你媽。」她的手不停地沈牌砌牌,嘴裡還在叨念著。「現在生意愈來愈難做了,做一個月還不夠我打一個晚上的牌……」
「對!我是雜種,阿姊是爛貨,」葉同狠狠地瞪著那個他叫了十幾年「媽媽」的女人。「可是你不要忘了,這個雜種和爛貨都是從你肚子裡生出來的!」
葉同連看都不再看她一眼,背起了書包就離開了那個地方,也離開他叫了十幾年的「媽媽」。
從那天開始,葉同沒再回到那條巷子裡過。
他不知道姊姊到底被賣到什麼地方,也不知道母親後來到底怎麼了。離開了那個地方之後,連國中都沒畢業的葉同,離開家裡之後,也只有跟著人家做混混。
為了填飽肚子,上頭「大哥」們說什麼都得照做,只要慢了一步,挨罵挨打還是小事,就怕連命都賠上去了。
混了一年多,終於可以跟著「大哥」看場子。誰知道第一次看的場子就是一家「理容院」,美其名叫「保鏢」,實際上根本就是來盯著那些小姐,不讓她們跑掉的。
好像,又走了回頭路。
「阿同!你怎麼又在發呆?等一下要是出問題又要被大哥踹了。」阿傑是和葉同一起入行的,現在也一起看場子。「怎麼?看到喜歡的妹妹啦?」
「不要亂說話。」葉同把手上的菸丟到地上踩熄,抬頭看看有沒有什麼風吹草動。「要是被別人聽到,會害到人家的。」
「是!是!是!就你同哥懂得憐香惜玉,我們都是大老粗。」阿傑和葉同在一起最久,也最瞭解他,但是就連阿傑有時候也搞不清楚他在想些什麼。
「今天怎麼這麼早關門?」今天又沒什麼事,前面的霓虹燈卻早早就熄了。
「大概是有新的小姐要進來。」阿傑昨天就聽兄弟們在講,今天場子裡可能有些「新貨」要進來,說不定還會有點甜頭可以撈。
「那我們今天也該收工了,」葉同從阿傑手上拿回被他「摸」走的菸,又點上一根。「我去跟老大報備一下,你先在這裡顧著。」
葉同離開沒多久就回來,只是等到他回來的時候,阿傑已經不知道跑哪去了。
「這個小混蛋,跑哪去了?」葉同想想,反正都收工了,他愛去哪裡就去哪裡。
葉同怎麼也沒想到,不過就是隔了一個晚上,等到他再見到阿傑的時候,他已經是冷冰冰的屍體了。
葉同一直到後來才知道,阿保那天晚上是約了店裡的一個叫美珠的小姐,要和她一起離開這家店,離開這個城市。
阿傑死了,美珠被抓回店裡,老大派葉同去看著那個每天只會哭哭啼啼的女孩,葉同雖然不是很願意,也只好照做。
兩天後,那個女孩子被賣到另一個地方去了,從此之後,葉同再也沒見過她。
葉同的命運在幾個月之後有了一個大轉彎。店裡來了幾個新的小姐,雖然不是新手,至少是新面孔,最近警察抓「幼齒的」抓得很緊,就連葉同的老大都不敢冒險。
那天,葉同和往常一樣,坐在店後面看著那些小姐下車,卻沒料到會看見一張他以為永遠不會再看見的臉孔。
「阿同!……阿同!……你X咧!在發什麼呆?進去幫忙啦!」葉同失神落魄地跟著小姐們進去,眼裡卻只看著一張熟悉卻又陌生的臉孔。
「阿姊?」
聽見葉同的聲音,那張木然的臉孔好像有點反應,卻只是楞楞地看著葉同,眼裡一片呆滯。
「阿姊!是我,阿同……」
木然的表情轉為驚訝,葉同知道姊姊認出他了。
「我XX娘咧!你沒事半路認親戚啊!」不耐煩的大哥一拳從葉同身後擊來,打得他重重地撞上了牆壁。
「他X的!你給我小心一點,不要像阿傑一樣給我搞怪!……」大哥的聲音在葉同的腦海裡愈來愈遠,葉同一心只想著要怎麼救出姊姊。
就在阿同準備動手的前一個晚上,他姊姊就出了事,因為得罪了客人,差點就被阿同的老大打死。
阿同拉著姊姊逃出店裡,一邊逃,後面一邊有人追,阿同乾脆就往警察局跑。
只是阿同拉著姊姊根本跑不快,三兩下就被拿著西瓜刀的老大追上了,紅著眼砍了三、四刀。阿同拿出身上的防身小刀回敬了對方一刀之後,抱起渾身是血的姊姊繼續跑到警局去。
就在這一天晚上,阿同的姊姊因為大動脈受傷,失血過多而亡。
由於這天晚上的事,阿同的老大被關進苦窯裡,阿同則因為還未滿十八歲,就這麼被送到少年感化院裡。
※※※
溫靖芝睜開眼睛就看到葉桐手臂上那道白色的疤痕。
隨著兩人胸膛的起伏,這個多年前的傷口,也彷彿依然在他身上鮮活地呼吸著。
真奇怪,只要有人和她在同一個房間裡,她一向是睡不熟的。為什麼前天和昨天早上,她會睡得這麼沉?是因為她太累了?還是因為……
好溫暖哪!她當然知道人和人的體溫會因為接近而升高,卻從來沒有這麼真實地體驗過。即使是隔著層毯子和兩人的衣物,她都還能感覺到另一個沉穩而有力的心跳。
為什麼他能那麼滿不在乎地說著那樣的故事?
他現在是個名利雙收的作家,像這種不可告人的過去,應該是他極力想要忘記的。為什麼昨天晚上他會說得那麼鉅細靡遺,又那麼事不關己?
如果說,他說故事只是為了消磨時間,像他那樣的作家掰出一、兩個更精彩動人的故事應該不是什麼難事,他為什麼偏偏要說那個「葉同」的故事?
她實在搞不懂這個男人在想些什麼。
「你醒了?」沙啞的聲音在她的頭頂上響起。「睡得還好吧?」
一聽見它的聲音,想起自己竟然在一個陌生男人的懷裡睡得如此安穩,溫靖芝的身體便不由自主地僵硬了起來。
葉桐歎了一口氣。
「還是睡著的你比較可愛。」葉桐苦笑道。「一醒過來就變身成刺蝟了。」
「如果你不要用可愛來形容我的話,我會很感謝你。」溫靖芝也覺得自己有點「那個」,但是卻又積習難改。
「身體太僵硬是下不了水的喔!」葉桐放開懷裡的溫暖,一口氣跳下床。「還有,不要穿著刺蝟裝下水,那個樣子是游不動的。」
「你……」溫靖芝本想叫他別再用這種隱喻,卻在看見他的開朗笑容之後打住。
「再賴床的話就沒早餐吃嘍!」說完話,葉桐就哼著荒腔走板的歌走出房間。
溫靖芝看著葉桐的背影,也只好歎口氣,下床梳洗。
走進浴室裡,她沖了個舒服的熱水澡,看著鏡子上的水氣,竟然發起楞來。
她遲疑地伸手抹掉鏡子上的水氣,仔細地看著自己的臉。
好像跟以前有點不一樣了,雖然不知道是哪裡不一樣。不過,好像真的有什麼東西改變了。
這就是治療嗎?用說故事的方式?溫靖芝忍不住嘲笑自己的怪念頭。要是真的這麼簡單就有效,那心理醫生都不用開業啦?
她穿上襯衫和長褲,下樓去看看葉桐在忙些什麼。
「早上吃鮪魚三明治,你不介意吧?」葉桐把罐頭鮪魚抹到切片的法國麵包裡。「我剛剛才把咖啡放下去煮,可能要等一會兒才有得喝喔!」
「布萊克醫生準備得真周到,」溫靖芝看著桌上的食物。「這裡真是什麼都有啊!」
「幸好他是安排我們兩個一起,要是換個不會煮飯的來,那不就餓死你了?」葉桐遞了一份烤好的麵包給她。
「餓不死我的,」溫靖芝伸出手接過熱騰騰的食物。「雖然弄不出什麼好吃的東西,至少我會開罐頭。」更何況現在的罐頭食物幾乎都是易開罐裝的,有什麼困難的?
「是嗎?那要是罐頭吃完了呢?」葉桐擺明了是要和她閒槓。「吃生菜?」
「最近衣服的腰身緊了一點,」溫靖芝對著他,笑笑地回了一句。「剛好節食。」
葉桐突然不說話,只是笑看著她。
「我臉上有魚在游來游去嗎?」溫靖芝一本正經地問他。
「你可以放心吃,」葉桐又對著她露出那種無賴的微笑。「依照我這兩天晚上的實地觀察,你的身材還不到需要節食的地步。」
「真的?」
「當然是真的,要相信專家的話,」葉桐的表情逗得她忍不住想笑。「不過,過幾天之後就說不定了,因為我有一個怪癖……」
葉桐說了一半就不說了,一雙眼睛期盼地看著溫靖芝,就是希望她問。
溫靖芝被他看得受不了,只好配合他一下。
「好吧!你說,你到底有什麼怪癖?」
「我的怪癖是喜歡閒著沒事,就做一堆菜把人養得胖胖的……」
葉桐看她故意板起臉、忍住笑,就歎了一口大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