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頁 文 / 鍾爾凡
一天夜晚,他竟獨自來到了南京路上。
涼風輕輕的吹過來。
他孤獨的站在百樂門大舞廳門外的那盞街燈下,彷彿時光又回到了和商婉柔第一次相遇的夜晚。
也是一樣的星光燦爛,也是一樣的晚風徐徐,只是景物依舊,人兒何在?他不禁歎了一口氣,就踩著一地月色,走過對街的燈海裡。
突然,一輛黃包車在「明珠戲院」前停住了。
他看見一個女孩,穿著一襲繡上小碎花橘色短旗袍,外罩一件滾著貂毛的雪白短棉襖,再加上一頭燙得漂亮的卷髮,那麼清麗典雅,婉約柔致的從車上走—卜來。
那眼睛,那嘴角,那輪廓,都是如此熟悉,如此似曾相識。
龍少白一驚,手上的煙蒂,也因為一時握不牢而掉落在地上。他不由自主的叫了一聲:
「婉柔!」
同時,商婉柔也抬起眼簾,呆呆的迎視著他。
「少白!」她突然驚喜的叫,整個人就停在那兒了。「真的是你嗎?還是我在作夢?」
「不是夢!」龍少白走近她,激動的說:「我以為終此一生,再也見不到你了。」
「只是再相見,」商婉柔悲淒的說:「更加添了幾許哀愁。」
龍少白苦笑了一下,歎息的說:
「人間事總是難料,想當初,在這個上海街頭,有我們深深的回憶,我永遠忘不掉你把一顆豆沙包塞給我的情景,那是辛酸,也是甜蜜。」
「但那都已經過去了,不是嗎?」
「不!」龍少白搖搖頭。「那些記憶,不會過去的,只會像釀酒,愈沉愈濃,愈沉愈香!」
忽然間,商婉柔眼裡閃著一層淚光。
那淚光,引得龍少白的心都抽痛了起來。
「對了!婉柔,」他問:「你怎麼會一個人出現在這裡?」
商婉柔吸了吸鼻子,才說:
「是這樣的,過去在百樂門很照顧我的舞大班雲芝姐。就要從良嫁人了,我買了只玉鐲子要送她當陪嫁,就約好在附近一家咖啡館見面,順便聊聊天,誰知道這一聊就到了天黑,我才坐了黃包車準備回摘星園,可是經過這裡,我竟有一種難以割捨的情懷,就匆匆下了車,才與你不期而遇。」
「也許,」龍少白感觸良深的說:「這是上天的安排,要讓我們再一次的重逢,只是你告訴我,婉柔,這些日子,雲滔對你好嗎?」
商婉柔忽然雙眉低斂,好半晌,才從嘴裡吐出一句:
「他對我很好。」
龍少白猛的掠過一陣心痛。
「婉柔,」他蹙眉的叫:「你為什麼要欺騙我?其實你的眼神閃爍,你的憔悴消瘦,就已經告訴我,你根本過得一點也不快樂。」
淚水迅速從商婉柔的眼睛滑落下來,她含淚的說;
「你即然知道我過得一點也不快樂,既然知道我和雲滔之間的裂痕,是那麼的深不可測,你為什麼還要挑起我傷口裡的那根刺?」
「對不起!婉柔。」龍少白愧疚的說:「我沒有想到事情會變成這樣,也沒有想到雲滔會是這樣的殘暴不仁,不懂得對你憐香惜玉,這一切的一切,都是我害了你。」
「不!」商婉柔淚痕斑斑的。「這不是你,而是我沒有盡到做妻子的本份,才讓雲滔對我灰心,也把你拖下水,讓你們反目成仇。」
一時間,龍少白一陣鼻酸,心痛如絞的說:
「你何苦要把所有罪過往身上攬?雲滔的轉變,我也脫不了責任,如果在你嫁給雲滔之時,我能瀟灑的離開上海,一切紛爭也不會發生了。婉柔,我真的好很自己的懦弱,明明知道你是雲滔的妻子,明明知道一切已經不可挽回,我這是無法把你放下。」
忽然,商婉柔震動的哭倒在他的肩膀上,任著月色和街燈灑在她身上。
「別哭!」龍少白安慰的說:「事實上,雲滔並沒有我們想像的壞,他只是一時迷失了理智。總之,我是個導火線,也只有我的消失,才能挽救你和雲滔的婚姻,才能消除他對我的心頭之恨。」
商婉柔一慌。
「你要離開上海?」
龍少白點點頭,肯定的說:
「我不想我的存在,讓你失掉一生的幸福。」
「但是你呢?」商婉柔心碎的說:「你這一走了之,卻要失掉你在上海好不容易才打下的江山事業。」
「我不要緊,婉柔。」龍少白淺淺一笑。「只要換得雲滔對你的好,只要能看見你幸福和快樂,我就別無所求了,只求你一件事。」
「什麼?」商婉柔抬起沾滿淚珠的眼眸問。
龍少白輕輕拭去她的眼淚,發自內心深處的說:
「別那麼快對雲滔失掉信心。」
商婉柔怔了怔。
「我懂了!」她說:「既然我嫁給了雲滔,就該收起那些要命的幻想,好好去做他的妻子,是不是?」
龍少白輕輕點著頭。
「好!」商婉柔突然揚起睫看,吸氣的說:「我聽你的,少白,我這就馬上回摘星園去,斬斷對你的情絲。然後,用所有的真心真意去愛雲滔,至於我們的牽牽扯扯,讓它隨風而逝吧!」
說著說著,她的淚水又狂奔而下,就忍不住的轉過身子,往路口奔馳而去,最後,踏上一都黃包車,漸漸的消失在燈火裡。
一下子,龍少白失落了,只是迷迷濛濛的站在明珠戲院前,任著晚風一陣陣的吹來。
而風吹過處,一輛黑色汽車,就停在對街幽暗的角落裡,車上坐著一個氣宇軒昂的男人,眼裡閃著層層寒光,清清楚楚的目睹了這一切。
他,就是滿臉殺氣騰騰的宋雲滔。
這晚,他又帶著幾分醉意回到了摘星園。
夜,很深,很深,很靜謐了。
商婉柔就一個人坐在樓上的陽台沉思。
一見到宋雲滔跌跌撞撞的走進房間,她立刻奔過去,扶住了他,細聲細氣的說:
「你怎麼又喝酒了?我去給你倒杯茶,好解解酒。」
「你別走!」宋雲滔豁然拉住她。「我沒醉,婉柔,你哪兒都不許去?我有話要問你。」
商婉柔沉靜的看他,笑笑的說:
「你問吧!」
「那好告訴我,你今天上哪兒去了?」
這一問,商婉柔有些心虛了。
「我……」她囁囁嚅嚅的說:「我今天約了雲芝姐,在南京路上的一家小咖啡館見面,我早跟你說過了,她要從良嫁人,我特地買了一份賀禮給她送去。」
「是嗎?」宋雲滔不置可否的。「除了送賀禮,你還到明珠戲院去和龍少白見面,對不對?」
商婉柔一驚。
「雲滔,」他惶然的叫:「你都看見了嗎?」
「沒錯!」宋雲稻逼視著她。「我什麼都看見了,你們在街頭的纏綿,互訴情衷,我都看得一清二楚。」
不禁,商婉柔贏弱的跌坐在一張籐椅裡,彷彿山雨欲來風滿樓。
「怎麼?你沒話可說了,是不是?」宋雲滔眼裡露出了哀痛。「婉柔,你為什麼要一次又一次的傷害我?你這樣光明正大,頂著我宋雲滔妻子的頭銜去和別的男人私會,你究竟把我這個做丈夫的尊嚴,放到哪裡去?」
商婉柔急了。
「我沒有!雲滔。」她極力解釋:「我真的沒有背著你和少白私會,我們在明珠戲院前的見面,只是個偶然,你不能一口就咬定我的罪,讓我跳到黃河裡也洗不清。」
宋雲滔悲絕的看她。
「不!」他大聲的喊:「我不再相信你了;婉柔,愈是相信你,我被被傷得愈深,何況你們的街頭擁抱,那絕不會只是個偶然,絕不會是的,你又教我怎麼相信你的無辜?」
「那麼你說,」商婉柔灰心極了。「究竟要我怎樣,你才肯相信我的清白,是要我用死來證明嗎?」
「是的!」宋雲滔聞著一層寒氣逼人的凶光,陰森的說:「只有際一死、才能洗刷你一身的罪過,才能讓我相信你對我宋雲滔的忠貞……」他突然把商婉柔拉到了陽台上。「如果你膽敢從這裡莊下跳,用行動來證明你的清白,我才能真的相信你。」
商婉柔一凜,淚珠滾滾而落。
「好!」她傷心而絕望的說:「如果我的一死,能求得你的信任,能把一切紛紛擾擾就此停住,那麼我跳,我跳……」
立刻,她爬上圍欄,準備縱身一跳。
宋雲滔飛快的抱住她。
「夠了!婉柔。」宋雲滔後悔的說:「你不要跳了,縱然我宋雲淚再壞,再殘暴不仁,我也不會逼你走上絕路。」
商婉柔站定身子,慢慢回過頭來,滿臉悲絕的說:
「既然你要我以死明志,為什麼還要攔我?只要我死了,什麼紛爭也沒有了,你和少白的恩怨,也可以一筆勾消,不是嗎?」
「但那不是我的本意,婉柔。」宋雲滔心痛的。「你是我這輩子最深愛的一個女人,我怎麼能狠心以死相逼,怎麼能跟睜睜看著你墜摟而死?」
「可我活著,生不如死呀!畢竟你和少白結下的仇恨,是我一手促成的,也該由我帶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