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頁 文 / 鍾爾凡
龍少白忽然把她拉進去,迅速關上大門,兩個人就躲在一片漆黑的摟梯底下,直到追趕聲從門外呼嘯而去,穿過寂靜無聲的長巷,漸去漸遠,漸去漸遠……
然後,胡同又恢復原有的平靜,他才站起身來,拍了拍身上的灰塵,壓低聲音說:
「好了,已經沒事了,你可以出來透透氣了。」
「好險!」金蘋兒一面從樓梯底走出來,一面滿是感激的說:「幸虧你救了我,要不然,我鐵定會遭到海老闆的欺負。說真的,我不知道要怎麼感謝你,才好?」
「別這樣。」龍少白從黑暗中看她。「不過是舉手之勞,你就別再謝我了,我看,那群人是不會再回來了。不如我送你回家吧,免得你一個人,又發生危險。」
金蘋兒有些惶然。
「這怎麼行,」她不安的說:「你救了我,我已經欠你一份人情,又怎麼好意思,再勞駕你?」
「你別跟我客氣。」龍少白笑了笑。「這,送佛就要送上西天,救人當然也要救到底。不然,你要是再碰上海老闆和他的手下,那該怎麼辦?」
金蘋兒沉吟了一下,臉上才露出兩個淺淺的小渦兒說:
「你真是個好人,今晚能遇上你,我實在是太幸運了。不過這樣也好,我總該請你到我那兒,喝杯茶,表表我的一點心意,才對。」
就這樣,他們一起走出那座黑暗而陰森的舊雜院。
才走到月色盈盈的胡同裡,冷風呼呼的吹著,金蘋兒突然停下腳步,不經意的回頭,用滿臉的關懷說:
「對了,你剛剛為了救我,一定也受了傷……」
頓時,她的話停住了,整個人也呆了。
因為透著朦朧的光線,她終於看清楚,眼前那張深邃而略帶粗獷的臉龐,是那麼的清朗俊秀,是那麼的似曾相識,她不禁掠過一陣狂喜,不敢相信的叫:
「真的是你嗎?龍少白,真的是老天的安排.讓我們又再度見面了嗎?」
同時龍少白也從一片驚愕中,努力的審視她,而胸中早巳波濤,早巳滾滾如潮。
「天哪!」他激動的叫:「原來是你,是那個曾經在我最困頓,最落魄潦倒的時間,幫助我的賣花女,商婉柔——」
沒錯。金蘋兒正是當年那個留著兩條小辮子,在百樂門舞廳外賣花的苦命女孩商婉柔。
如今世事多變,再見到龍少白,她心中自是有一份悸動,只是猛烈的點著頭:
「是的,是我。」
「哦——」龍少白不經意的從心底呼出一聲,興奮莫名的說:「終於找到你了,婉柔姑娘,你可知道我找你,找得有多辛苦嗎?」
「你找我?」商婉柔詫異的看他。「你為什麼,要找我?」
「因為,我一直無法忘記和你相遇的那個夜晚,無法忘記你用半個豆沙包拯救了我的一生。」
商婉柔雪亮亮的看著他。
那一身黑色的西裝褲,黑色的絲質襯衫,和黑色的呢絨帽,使得他更加瀟灑和氣勢不凡。她驚說:
「想不到兩年不見,你已經搖身一變,變得如此發達,如此意氣風發,我真替你感到高興。」
龍少白也雪亮亮的看她。
「這全都是你的功勞,」他聲音裡有著感激。「要不是你,恐怕我早就餓死街頭,也不會得到上海大亨,宋達海的賞識,並且大力栽培我,成為他最倚重的得力助手。」
「我就說嘛,」商婉柔笑著。「你絕對是個好人才。」
「那是你帶給我的好運,」龍少白真真切切的說:「要是沒有你,當年我這個流落街頭的窮小子,也不會在十里洋場掀起一場風雲,而被人稱為上海灘的黑豹子。」
「黑豹子?」商婉柔的眼睫閃了閃。
「那是因為我做事向來果斷、眼光獨到,就好像豹眼般的銳利。所以短短兩年,我不但學會了做生意的本領,也替宋氏集團搶下了不少地盤和生意。甚至把他們的事版圖擴展到東南亞一帶,這樣輝煌的成果,不僅僅讓我贏得宋達海的刮目相看,更讓我在上海灘一夕崛起,再加上我總是一身黑色打扮,給人有一種高深莫測的感覺,他們才尊封我為黑豹子。」
「但事實證明,」商婉柔恍然如夢的說:「你絕不是浪得虛名,我想這中間你一定吃了不少苦,你可以把經過告訴我嗎?」
龍少白忽然眼睛一亮,說:
「你等我一下。」
「你想做什麼?」商婉柔一臉迷濛的問。
龍少白笑了。
「我看見前面有家小店,擺著白馬牌汽水的廣告,我去買來請你喝。然後,一邊走,我再一邊慢慢告訴你,這些日子以來所發生的故事。」
於是,他買來了兩瓶白馬牌汽水,一瓶遞給商婉柔,一瓶輕輕放在嘴邊,喝了兩口,才一路走著。「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就在這白馬牌汽水的廣告下,你指著對我說,那是上海大亨,宋達海的工廠製造的,從那一刻起!我的命運似乎就注定和他牽連在一起……」
接著,他就說了,從他在第三號碼頭找工作,一直說到了碰上身世不凡的宋雲滔,從他被調到洋行掌管六家商店,一直說到他把整條洋貨街併吞成為宋氏集團的天下,也從他為宋達海在浦東發展木材業,一直說到了他和宋雲滔如何成為上海灘的「黑白雙雄」,聽得商婉柔熱淚盈眶。
「對了,」她在一顆白楊樹下停下腳步,說:「這黑白雙雄,你是黑豹子,那宋雲滔呢?」
「他是白駒王子,」龍少白臉上泛出了一片光采。他說:「因為雲滔系出豪門,尊貴優雅,再加上他總是一身白色打扮,就像一位歐洲皇室的王子,所以他被冠以白駒王子的封號,和我這個出身草莽,粗獷豪邁的黑豹子,並稱為黑白雙雄。」
「看來,」商婉柔欣慰的說:「你當初的理想,是做到了。」
「那你呢?」龍少白忽然把眼光,停在她臉上。「消失的這些日子,你過得好嗎?」
商婉柔立刻垂下了眼簾。
「難道,」她低啞的說:「你還看不明白嗎?我早巳不是當年,那個天真無邪的賣花女了。」
龍少白一驚。
「你墮落煙花?」
商婉柔的眼眶驟然紅了。
「是的,」她說:「我的確是走進了百樂門,在風塵中打滾。」
她輕說出。龍少白卻是深深的心痛著,他悲傷的問:
「你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淚,迅速從商婉柔的眼眶中滾落下來。
她心酸已極的說:「這一切,都是為了替養母還賭債,要不是她嗜賭如命,欠下了一大筆賭債,把我抵押給了賭場,我也不會輾轉被賣到舞廳去。」
「那你為什麼,不逃呢?」
「逃?」商婉柔悲切的說:「天涯茫茫,我一個弱女子,能逃到哪裡去?再說,養母對我有養育之恩,我能放著她不管嗎?」
「可你有沒有想過,你養母愛賭成癡,就算你在舞廳做滿了日期,擔保她不會再把你抵押第二次嗎?」
商婉柔深深歎了一口氣,凝視著街道上的夜色,幽幽低訴的說:
「你沒有說錯,我養母確實死性不改,只要一上了賭桌,什麼發誓詛咒的話,她全忘得一乾二淨,直到賭輸了,被逼得走投無路,她就會回頭來求我。甚至拿著菜刀,信誓旦旦的要砍斷自己的手指頭,儘管我明明知道她是在演戲,我終究還是心軟了,就這樣被賣了又賣,我除了認命,還能怎麼辦?」
一時龍少白的心,又跟著痛了起來,他憐惜的說:
「你太善良了。」
「不過,」商婉柔拭著淚珠說:「老天雖然給了我許多惡運,但他卻也沒有忘記要幸運之神,給我一些眷顧。」
龍少白愣了愣。
「你的意思是……」
「我雖然被賣到了百樂斗大舞廳,」商婉柔吸著鼻子說:「可是,我並沒有下海當舞小姐。」
「那你在舞廳裡,做什麼?」龍少白不解的問。
商婉柔看了看他,才淡淡的說:
「我是一個駐唱的小歌女。」
「小歌女?」龍少白懵懂的問:「這是怎麼一回事?」
商婉柔突然走到黃浦江邊,凝視著被月光灑遍的江面,一臉盈盈如水的說:
「要不是,雲芝姐救了我,我早就淪為舞小姐的命運了。」
「雲芝姐是誰?」龍少白又問。
「她是百樂門裡,一個盛名遠播的舞大班。」商婉柔回眸的說:「當初我被賣到那兒,就是被編派在雲芝姐的旗下,她見我年紀輕輕,遭遇坎坷,不忍心我就此任人糟蹋,而好心的替我向舞廳老闆求情,只安排我上台駐唱,當個小歌女。」
聽著聽著,龍少白唏噓不已。
「原來,」他哀淒的說:「你經歷過這麼多的風浪和苦楚,不過你放心好了,既然讓我碰到了你,我一定會帶你離開百樂門,不會任著你在風塵中飄零,而成為舞國煙花。」
商婉柔感動至極。
「謝謝你,」她心存感激的說:「你的真摯情意,我全記在心裡了,可你沒有理由要這麼為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