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頁 文 / 華嚴
「完了,『野狐狸』真的跟著來了,這旅行可不會寂寞了!」
「不是說她決定參加真光團契去蘇州的那一組嗎?」王眉貞說。
「是啊!但是誰能夠知道陳元珍小姐在一分鐘裡共有多少個不同的決定啊!」
王眉貞一手掩著嘴,告訴我陳元珍又和周心秀恢復交好的事。陳元珍把她的大哥陳元元介紹給周心秀,她倆現在既是好朋友又是一家人了。
「陳元元?他也是我們學校的同學嗎?」我問。
「是呀,這學期剛進來的,今年二十六歲,讀了五年的初中,六年的高中。懂了嗎?看,看,他站到過道上來了,喏,喏,穿咖啡色毛線背心的那個。」
我怯怯地望過去,這個人有只和陳元珍一樣的高鼻子。他的大手掌按在周心秀折進去的腰間只是搓,我慌忙把目光收回了。
「周心秀一點也不虧本嘛!」林斌笑著說,「去了一個籃球王,來了一個陳圓圓;不必做籃球,卻做吳三桂,天下有比這更愜意的事嗎?」
秦同強放下手中的撲克牌對林斌說:
「周心秀不過頭腦簡單,交遊不慎,請你別說缺德的話損她好嗎?」
「交遊不慎有時候會把性命也交去哩,你做表格的早該勸導勸導她啊!」
「我何嘗沒有勸過她,她不聽我的話,又有什麼辦法?」
這站停著了,年老的夫婦顛躓地離座下車去了。林斌嘻著嘴便搶坐下去。秦同強也也移過去,連嚷的屁股發了麻,埋怨王眉貞那大行李包,說她簡直神經病,出門不敢用別地方的墊被和枕頭。
「若白!這兒來!」林斌忽然大叫一聲,驚醒了在他身旁的睡漢,張開佈滿紅絲的眼睛向我們望了望,舉起指甲縫中全是污垢的手一擦嘴角流下的口水,歪著頭又呼呼睡去了。
張若白走過了,王眉貞笑問他問什麼這半天才「顯魂」。他答正和水越他們在前節車廂中說著話,邊舉手一掠額前的發,眼角向我一瞥,咬住露著微笑的嘴唇低頭看住王眉貞。王眉貞臉一紅,迅速地瞟了秦同強一眼,大聲地對張若白說:
「怎麼的,你也要埋怨我的旅行包嗎?你看,上面能放,還是腳底下塞得進去?」
張若白大約還沒有動念到她那大旅行包,這下可就注意了:要林斌幫他一同推移,連敲帶打地把那軟綿綿的大傢伙塞到桌子底下去,向王眉貞道謝又道歉的依她身旁坐定了。這時候,那個酣睡得幾乎從座位上滑下來的漢子,忽然停止了豬吼辦的鼾聲,喉嚨裡像被濃痰堵住一樣的發了幾響,沒聲息了。我們不覺大吃一驚,直到他張著的大嘴巴再長長的噓出一口氣,才放下心來。秦同強皺著眉說這人一定喝了不少酒,林斌遠遠地仰著鼻頭狗樣的嗅著,說並沒有酒味,便用小說家的驚人筆法說他服了毒;但人家臉色既正常,呼吸也算上了軌道,最後判定他失眠三個月,也有三個月不曾洗澡。大家點點頭,恢復注意自己。張若白從口袋裡掏出兩大把胡桃,林斌見了便要,張若白便一顆顆地擲給他。這回失了手,直飛打到睡漢的額角上,那人驚叫一聲,跳起腳來,好像中了一枚子彈,紅眼睛怒瞪著,一隻手撫摸著額角。我們心裡抱歉,眼梢傳意,胡桃一一藏好,若無其事地只管談笑。那漢子罵了兩句,緊蹙著雙眉望一望窗外,這一望想是發覺過了該下車的站頭了,慌忙伸手便摸索著頭上放行李的地方,半天半天拖下一個陳舊的藍布包袱。急迫裡一抬腳,又絆上林斌的腿,秦同強伸手攙扶他一把,他的大黑手只一甩,一肩高一肩低的蹣跚確立。
王眉貞第一個笑出來,胡桃回到桌上,滾來滾去的,她取起一顆放近唇邊吻一下說:
「謝謝你的功勞。」
秦同強說:「有功的不是胡桃啊!」
林斌忍住笑,翻上眼皮看車頂,目光落下時觸著我的,連忙避開去。問張若白道:
「喂,胡桃鉗呢?」
張若白反手從背後抽出一個胡桃鉗,王眉貞搶了來,是個堅木雕成的裸女的形狀。她哼了一聲,用手帕為她穿上一條裙。林斌拿了去,雙腿分不開,問王眉貞道:
「這還能用嗎?」
大家,卻見水越來了。走經我們的座旁時被秦同強一把抓住,催林斌向裡移挪,讓出一個位子要水越坐下來。我一抬眼,正見他望著我,蒼白的臉更見瘦削了,眼中停凝著兩泓躲閃不去的悲哀。我完全不瞭解,也許他也正癡迷地踏上一條路,和我永遠碰不上面的。
我轉臉看到遙遠的地方,青蔥一片的田野,連接著綠波漣漪的水,耳中聽著圍攏來的同學們一聲聲地喊著「隊長」,他們問水越許多問題:借宿的地方是哪兒,活動的日程又是怎樣安排等等的。
「隊長,陳宏因的老家夠大嗎?」一個爬上我們椅背的男同學問。
「請你們別再叫我隊長好嗎?」水越答,「當然夠大,兩側的樓房,女同學們可以睡在樓上。」
「唉,我就是擔心這個!」那男同學說,「如果只有一間的話夠多好!」
大家哄笑起來了。
「隊長,後天早上便回去,實在太倉卒了。還要,明天一天裡去太湖、蠡園、黿頭渚和梅園,匆匆忙忙的,又有什麼勁兒呢?」「籃球王」王淡明說。
「哼!」陳元珍的聲音,「沒勁兒?叫你不去杭州?我到這邊來,沒叫你跟著來呀!」
女同學們嘻嘻地竊笑,男同學裡有人吹口哨。玻璃窗中反映著水越俯下去的頭,我不停地告訴自己對陳元珍的出現不必介意,卻不由得掌心沁出一陣陣的冷汗。
十一時三十分的時候,火車停住了。這裡是個大站頭,又值中午時分,叫賣著各種食品的小販們爭先恐後地攀到窗口來。王眉貞說她並不餓,只是口渴得緊,問我怎麼樣,我蹙著雙眉點點頭,正覺得胡桃粒堵在胸膈裡。大家忙著買這買那的,一會兒,我們面前的桌子上全堆滿了。秦同強勸我們多少吃一點,因為這就是我們的午餐了,但王眉貞和我無論如何吃不下,各喝了兩瓶橘子水。
火車繼續行駛。車廂那頭有個戴鴨嘴帽的人在衝鋒陷陣般地從過道中擠過來,走近時才看出原來是王一川。他一手八個來我們這邊要豆腐乾的男同學推得踉蹌地跌開五六步,一手把只大皮箱豎立著放在過道上,堵塞了南北的交通,大功告成般的坐在上面,一隻手扶著我們的桌角,氣喘吁吁地說道:
「呵,好熱!沒搭上火車,坐著小汽車猛追,總算被我追上了。」說著右手在額上一抹,再狠狠地一抖,好像想把那些臭汗變成武器,打到沒等他便自上火車的同學身上。「呵,熱死了!蜜斯凌,路上愉快嗎?呵!你知道,呃,本來我聽說你去杭州,後來在『讀聯』簽名簿裡看到你的名字。」他掏出手帕擦汗,既然頭在搖,省了手的往返動作。大約剛才趕路趕得頭暈眼花的,這時才看清我們角落裡的眾人,一縮脖子怪聲地叫道:「喲,好傢伙,凌淨華,你到哪裡,五路英雄也都跟到了。」
「我們幾個人如果代表玉路、金路、象路、革路和木路,你算哪一路的?」我們的國文系高材生林斌問。
「簽名簿那路的!」秦同強笑著說。
「簽名簿那不算路。」林斌說,「事實上他是從地洞下面鑽上來的,可惜王老伯的專機只訂了貨,還沒有取貨,不然他就穩穩的是從半天空裡掉下來的了。」
王一川瞪著金邊眼鏡後的小眼睛正要發話,有人要從過道上經過,他握著雙拳轉眼向後一睨,見是一位軍人,連忙立了起來。一時那大箱子無處去,拎起來就放在桌子上,把大家不曾吃完的食物全都壓住了。他的頭一陣搖擺,說:
「喂,凌淨華,對了,看我給呢帶了些什麼來了。」
他打開皮箱,面上帶著幸而為這箱子主人的滿意神色,十個鷹爪似的手指抓了抓,攫著一盒裝潢美觀的英國制太妃糖;用力地向外一抽,帶出半打以上的簇新硬朗的襯衫。
「一川,敢情呢要環遊世界去呀!」
王一川不理會林斌的調侃,砰的一聲把太妃糖放在我面前,堅果鉗也飛了。
王眉貞板著臉拿起這盒糖,老實不可氣地把封住蓋子的膠條撕開,大把大把的糖向前後左右分出去。大家拍手歡呼,哄笑搶奪鬧成一片,分不夠的再來索取,王眉貞把整盒糖向王一川懷中一塞,嚷道:
「這糖是王一川的,向他要,向他要!」
王一川被困在核心,螞蟻抬死蒼蠅般地被抬走了。
目的地在下午一時外到達。下了火車,一個男同學在前面舉著校旗,大家列隊向住宿的地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