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頁 文 / 華嚴
「凌淨華呀,有時候我真是心裡越想越不明白,看那蜜斯脫水超……」
「你的通史考卷得的什麼分數?」我打斷她的話。
「大餅,不錯了哩,像我人不靜,字不好,文也不好的。」
我簡直開始討厭她,縮起腳來爬上床,面孔朝裡的躺下去。
星期五早晨回到學校,入了校門,劈面便見到那通史陳,立在醫務室前面的水泥鋪邊旁;見了我,頎長而顯著神經質的面孔露著笑,左肩胛習慣性的向上一聳,搖搖擺擺地橫切過我前面的路,朝教務處那面去。我不由的眉心一皺,低下了頭。
第三節空課,和王眉貞一道上女生休息室去。陽台上坐著許多相熟的教育系的女同學,友好的讓出長沙發上兩個位子給我們坐下來。透過欄杆射進來的陽光,照在我們的腳上和腿上。只不過幾天的工夫,這株觸到陽台邊沿的榆樹,又添了不少嫩綠的葉子。大家都說我瘦了,白色的臉顯得慘白,大眼睛顯得更大。然後編結毛線的人繼續編,看電影雜誌的人繼續看,閒談的人繼續閒談:從電影明星談到衣飾,談到跳舞,再談到她們的系主任。
「喂,知道那天我在百樂門遇到他在跟誰一道跳舞嗎?」一個女同學說。
「誰呀?」大家的興趣都集中了。
「還有誰呢?哼,兩個人面孔貼面孔的擁抱著,真夠肉麻哩!」
「聽說那『花花公子』已經決定,等她畢業後請她當助教哩!」這是又一個人的情報。
「那麼他們以後更可以名正言順的在一起,吳師母的醋罈子也摔不起來了。」
大家笑了一陣,話題轉到她們系裡不日舉行的辯論會。因為事先沒有徵求吳主任的同意便決定下來,使他認為尊嚴大損,氣得兩三天也不肯到課堂去上課。大家想想也覺得不妥當,便選了幾個代表去道歉。到了他辦公室的門外,看見上面貼著一張字:「今日閉門寫作,學生概不接見。」
「一個近視眼的女同學瞇著眼睛念著:「今——日——開——門——」
「閉門啊,旭梅,什麼開門的?」大家全笑了。
「早曉得應該叫陳元珍來,那麼就是大鐵門,也會融化成一灘水了。」
第四節的上課鍾敲過,王眉貞說得上一回廁所,洗手時邊告訴我,陳元珍已經和周心秀倆絕交了,原因是陳元珍搶去周心秀的愛人「籃球王」。那個身材魁梧的學校籃球選手王淡明。
「誰想得到她另一面去惹得吳師母摔醋罈子,真是見她一百二十一代的鬼!」
我們趕到教室裡,通史陳已經高高地立在講壇上。我們坐定了,看他鉛筆指著點名簿,口裡念著:
「唔,蜜斯凌淨華。」
「你是——」他用詢問的顏色看著王眉貞。
「蜜斯王眉貞!」王眉貞答。
同學們全笑了,通史陳很保守的嘴巴一抿,眼角掃了我一下。
於是他開始講課,浮著滿臉的消不盡的笑意。白襯衫袖子向上一拉,左肩胛向上一聳,在黑板上寫著「公元一三六八年」這幾個自來。他越說越有勁,右手拿粉筆,左手執粉擦,寫了擦,擦了寫,這時咳嗽一聲,右手從上而下地在臉上摸一把,鼻子上全身白粉。
下課鍾敲了,通史陳放下粉筆,拍拍雙手,筆直的向我走來。
「你好了?」他微紅著臉問我。
「傷風?」他再問。
我急切地四下一瞥,水越已經背過身子去了。王眉貞在通史陳背後朝我打手勢,指指外面又指指她的口,再指指通史陳,向我伸一下舌頭,也走了。
我走出教室,通史陳跟著,帶著他的白鼻子。今天他準備的是豬肝面,早上煮好了,只消熱一熱。參考書已有六本,全是最適用的。我一徑的說多謝,舉步踏下石級。看見張若白坐在正對著這教室出口的石凳上,這時立起身,大踏步的越過水泥地向我走近來,眼鏡片後一對柔軟而又酸楚的眼鏡,好像我們闊別了一個世紀。
「你——都好了?」他問著,眼角盯住通史陳。
通史陳舉手一抹臉,走下石級去。
「這個人怎麼了?」張若白目送著通史陳走去的背影。「他還給你些什麼評語,除了『人靜、字好、文好』以外?」
我不覺不悅地瞪著眼睛望他。
他一聳肩,說:「反正我是個俗人、笨人,顏色的雅俗也分不出,是不是?」
「我是說顏色本身並沒有雅俗的分別。」心想王眉貞真是太多話。
「我怕你,淨華。」
我們走著,他說王眉貞已經先去吃飯了,是否他可以請我到食堂吃些東西,然後有事跟我商量。我說有話請他就說,因為我第六節課的徐教授請假,現在就有回去了,他說他也要回去,正好和我一道走。
出了校門,走入公園,公園裡景色新鮮,好花全開。張若白說動物園那邊母熊新生的小熊有趣得很,何不過去看看。我搖搖頭。他歎了一口氣,說來公園裡只是借路,真是辱沒了這大好的地方。公園有知,應該長出一片荊棘,專戳這些假道的人的腳底。
我笑了,卻喉嚨發癢,咳了起來。
「怎麼了,你咳嗽了!身上冷嗎?」他著慌起來了。
我眨眨眼睛答說不礙事。
「我要祈禱上天保佑你大安大康,永遠不礙事!」
「你說有事和我商量,什麼事呢?」
「我們讀書聯誼會要舉辦一個音樂會,日期是下個星期六,大家希望你準備兩個獨唱的節目。」
「讀聯」是水越主持的,現在由張若白來要我參加兩個獨唱的節目。幸虧我有現成的借口,就是咳嗽,嗓子不宜用。張若白噓了好幾口氣,強說我的咳嗽不日就會好,我說也許會,如果我能好好的休息;如果不,會咳到下個月去。
張若白再歎出一聲長氣,踢飛了一枚雞蛋大的石子。
我們搭上電車,下了電車,他陪我走完那一小段的路,到了我家的門口。
「我可以進去坐坐嗎?」他問。
「對不起,並不歡迎。」
「你吃你的午飯,不用請我,我也不會看著你吃,我坐在院子裡等你。」
「吃午飯並不太重要,只是,我得到床上休息了。」
「那,算了,」他雙手一攤說,「我回學校上課去了。」
「不是說你也沒課了嗎?」
「我們政治學一一O第五節課測驗,現在十二點四十分,趕得及的。」
我推開竹籬門,返身關上它,縫隙中看見張若白還呆呆地立在人行道上。
「還不快去啊!」我忍不住叫出來了。
讀書聯誼會舉辦的音樂會在這日舉行了。
早上在學校裡照常上課,休息二十分鐘的時候和王眉貞見了面,她興高采烈的給我看晚上的節目單:有水越的鋼琴,張若白的小提琴和吉他,秦同強的口琴,陳吉的大鼓,此外還有手風琴、小喇叭、大提琴、獨唱、合唱等等。
「我不知道什麼時候秦同強學會吹口琴呀!」我說。
「你猜他的老師是誰?林斌哩。老師自己不敢表演,只擔任報幕。學生呢,剛學會三支曲子,恨不能一一表演。但他剛才告訴我,只擔心你這高明的人對著他,他一定會嚇得吹不出聲音來了。」
「眉貞,我從來沒覺得自己那一點比別人高明。而且,我怕今天晚上不能夠參加這個盛會。」
「為什麼呢?你既然不能參加演出,難道坐著欣賞也不行麼?」
「最近我總覺得累,還是回家休息好。雖然,這些節目都是我喜歡的,尤其是當中一項,我更不願意錯過。」
「哪一項?」
「你猜。」
「我……」她瞇著眼睛想了一會兒,笑著說:「我不敢猜。」
「呸!你就是猜錯了。」
「豈有此理,我不是根本就沒猜嗎?好,既然不是水越的鋼琴,那你自己說出來。」
「陳吉的打鼓說書,他會的是哪一派別呢?京音?奉天?京東?還是梨花大鼓呢?」
「見鬼,他哪裡會什麼打鼓說書,只是把只大皮鼓爛敲一通罷了。那日我聽他練習,還那麼得意的指導我急鼓是怎麼個敲法,我說我簡直噁心,今兒晚上輪著他出場時,一定得到外面呼吸新鮮空氣了。」
晚上,太陽將近下山了,我端了一張籐椅子到院子裡。透過疏稀密沓的枝葉,望著落日時刻的天邊。
小池裡靜靜悄地,我懷念那些金魚,姨婆說要再給我幾尾,但我謝絕了。人間的享樂都是有代價的,有的先付,有的補償。我只知道那些金魚給我的樂趣,不知道應該花費心力照顧它們;它們死了,我心裡的不安和慚愧,真是無可比擬的。
街燈亮了,小池面閃爍著點點燦光。不一會兒,祖母窗口的橘紅色的光輝也斜射出來了。
樓梯上起了一陣響:「咚!咚!咚!」將近兩百磅體重的人物下來了,這使我很快的便想到陳吉的大鼓,這時候該正在敲著吧。「鼓」聲止住,多寶姊端著一隻大托盤,口裡嘟嘟囔囔地向我走著來。托盤放在我的膝蓋上,她的打屁股安置在池畔的石塊上,大肥手向前一抓,我的淡藍色的長褲上不看而知已留下五道黑指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