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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頁 文 / 華嚴

    吉他的聲響歇住了,掌聲裡夾雜著「安可」聲。林斌大聲地嚷道:

    「慢著,慢著,小費先賞!」

    熱烈的笑聲使冰冷的空氣和暖了。

    秦同強來找王眉貞,我連忙問他,可知道水越在哪裡。

    這是新年假期的最後一天。太陽站得無窮遠,有氣沒力地打呵欠,風吹在臉上和刀刮一樣的。

    午飯後,祖母穿了一身厚棉衣,帶了多寶姊去探望患了慢性氣管炎的姨婆。她們的三輪車輾在路旁的積雪上去遠了,我回身關好竹籬門,呵著雙手走近大榕樹。大榕樹落了葉,天也顯得怪沒勁的。秋海棠和黃菊、紫菊,早已失去引人的風采了,我真懷疑明年還會開花不。小池已經冷透,厚厚的結上一層冰,金魚死光了。

    王眉貞訂婚那夜,水越送我回家,一路上誰也沒有話。我想安慰他,就不知道怎麼啟口。他送我入了小庭院,走過小池畔,還是無言地陪我走著,直到我走近樓梯,回過身來和他說再見。

    「再見了,淨華。」他握住我伸出來的手,引我的手背近到唇邊親吻著,放下我的手,回過身子大踏步地去了。

    三天過後下了兩天雪,我安慰自己他被雪阻。昨兒出太陽,沒有他的訊息,我直覺的心中懷著極大的不安了。

    祖母房中日本式火缽裡燃著無濟於事的炭火。我蹲下身子,用火箸撥開紅炭上面的灰,添進幾塊黑炭,看它絲絲地燃起來。溫暖的空氣熏著我的臉,和著令人不適的氣味,我閉上眼,別轉面孔貼在光滑灼熱的缽沿上。

    一陣小鈴鐺的響聲,我腳下一滑跌坐在地板上。一時覺得水越的來,是這樣自然而且必然的事。當然我得好好兒地埋怨他一番。竹籬門刮地的聲音想著時,我提著猛跳的心,連爬帶跪的躲入盥洗室裡;可惜多寶姊不在家,不然的話央她下去騙說我已經出去了。

    一個人以上的腳步聲踩沉我的心,接著是王眉貞小姐那進了墳墓也不會更改的,對我連名帶姓的呼聲。我殭屍般地挺立在樓梯頭上,心裡無由的惱怒起這鼻子凍得通紅的她,和她身後那帽子也遮不去青筋的秦同強來。

    「喲,怎樣你居然在家呀?」紅糟鼻子的人叫著。

    「我不在家你來幹嘛的?」

    「呵呵呵,呵呵呵。」所以這又是比人低了半音,從鼻子裡出氣的「鏗鐺鏘」的只此一家的笑聲。

    奇不奇?難道有什麼值得發笑的嗎?

    我們走入祖母臥室,王眉貞脫下了手套,塞入大衣口袋裡,解下頭上的三角巾交給她的「跟班」。口裡噓著氣,雙手用力地搓,到了要使它脫皮的地步。

    「祖母呢?」她四望了一眼問。

    「到姨婆家去了。」

    「我們可是專誠來拜訪她老人家來的哩!我想,這麼寶貴的假日,你和水越一定到哪兒玩兒去了。」

    「很抱歉,你要拜訪的人出去了,不要拜訪的人偏偏留在家裡。」

    「呵呵呵,呵呵呵。」特種聲調的笑聲又起了。

    促狹鬼的王眉貞走近來,捉住我的肩膀,頭傾這邊的瞅我一眼。我不能不笑,推開她的手,說,「坐下去,讓我給你們端茶來。」

    熱茶在手,聽王眉貞訴說聖誕節後一天,他們在秦家宴請親友的事。周心秀的母親喝醉了酒,邊笑邊哭邊吐的,嚇壞了她。秦同強的姑丈是個矮胖子,拖住高個子的表姊跳華爾茲,鬍鬚被表姊的項鏈夾住了,笑壞了她。說罷重新笑,哈哈哈哈的足足樂上五分鐘。秦同強反背著手在房裡踱著方步,這時停在五屜櫃前,欣賞名畫般望著高高在上的我父母的照片;這使無話可說的他找到了話題,問我父母的近況怎麼樣。

    我父母最近的情況是令人高興的,物質上贊助的人愈來愈多,精神上的打氣者也很不少。不久前一家銷路廣大的報紙,曾譽父親為捨己救人的仁者。此外,我得知母親的病體也大見好轉了。

    「你可知道張若白的父親捐助了你們家義學三千美金的事嗎?」王眉貞聽見我說完後問。

    「什麼?」我很驚愕。

    「眉貞,你一定得把人際不願意被她知道的秘密說出來嗎?」秦同強皺著眉。

    王眉貞細眉毛一揚,紅鼻子跟著向上抽,說:「他不願意被她知道是好意,我說給她聽是好心。」

    於是她好心到底,從那日她的未婚夫在張若白的書桌上,發現一紙我父親簽名的收據說起:說到張若白怎樣的再三叮囑秦同強,別讓我或是任何其他的人知道這件事。

    「張若白不願意被人誤會,他在向誰展開某種方式的攻勢。」王眉貞怕我不瞭解般的加一句解釋。

    「沒有人會誤會的。」我說,「難道有人說,他在向那些可憐的失學孩子們,展開什麼攻勢嗎?」

    她默默地望著我,我垂下眼皮看著又已成灰的炭火,用火箸撥開,再添進一些黑炭。想著父親來信裡確實提過一位張姓善士的捐助,當時我還和祖母說,奇怪這個人為什麼要用美金來計算。

    他們回去的時候天色晦暗了。

    我走入廚房裡,小鍋裡舀出一大碗的冷飯,用貓魚和肉汁攪拌了一回,倒進貌碗裡。大白和小貓圍攏來,咪嗚咪嗚地叫。

    黑暗裡我仰臥在祖母的床上。我不餓,胃裡的茶水在衝擊,發著淙淙的響聲。

    許多天過去了,沒見著水越。

    我在他的信箱投下六七封信,信被取去,全沒有回音。我守在他經常來往的路口,見不著他的蹤影。兩三次我望見他遠遠的在那邊,但他的動作比風還快,沒等到我趕上去,便沒有了。

    我的心裡有苦楚,有羞愧,但都沒有渴望見他一面來得急切。

    這天星期六,正午鍾敲過,潮水樣的人群流向學校門外去,漸漸的,院廣樓高的校園平靜下來了。天空一片的灰白色,襯著光禿無葉的杈丫,地面又冷又硬,使我幾近麻木的腳趾發疼。我的手指彎曲著,無法伸直的鉤住手中的書籍。寒風控制了這大地,何況我身上的衣著,無數細針般的觸到我的皮膚裡,但是,這將是個好機會,我或許能夠找到水越,他不知道我這時候還會留在學校裡,一定不會作著煞費經營的躲避。

    我沿著一座座高大的建築物周圍走著,想像自己是一隻飢餓的貓。交誼廳、思孟堂、科學館、懷施堂、思顏堂,經過緊閉著朱紅大門的教堂,到了斐蔚堂,再到了圖書館;最後,來到一片死寂的大草坪上。現在,我決定去男生宿舍,雖然我不敢想像自己會去到那罕有女同學足跡的地方,我的機械般的一隻腿,已經向前挪去了。細紗在腳下呻吟著,天空已變成了灰褐色。望得見那座木橋時,寒風使我的牙齒對打起來,迎面來了三個住讀的同學,向我投來驚奇的目光,我把圍巾圍上鼻子和嘴,繼續地走。

    紅磚砌成的三層大樓矗立面前,廣場上有人在打籃球,石階上坐滿看球的人,起勁地拍手做啦啦隊。我走近去,他們「向右看齊」,一同向我行「注目禮」。

    「我想——看一位住讀的同學。」我吶澀地說,

    他們看看我,又面面相覷。

    「他——他——的名字叫水——水越。」

    「啊!水越嗎?有,他在房間裡。」一個長面孔的男同學活潑地說,「你——你等著,我去叫他下來。」他一躍起身,把脖子上的一條毛巾取下纏繞在另一個同學的脖子上,三步並作兩步的跳進去了。

    我忽然十分懼怕起來了,心想還是別見他的好,不自覺地腳步向後移退,倚在磚牆旁。不及兩分鐘,那長面孔的男同學出現在台階上,用眼睛尋到了我,急忙忙地向我走近來。

    「他不在上面哩,怕到哪兒散步去了,要不要留幾個字讓我回頭交給他,蜜斯凌?」

    我忙不迭地搖著頭,報他一個只怕不能再怪樣的道謝的笑,回過身來便走了。

    他躲在房間裡不見我,還告訴那同學我就是凌某人!

    我覺得有點眩暈,面前的路模模糊糊的,好容易挨到交誼廳附近,望見了學校大門口那關閉著的鐵柵門。接近崩潰的膝蓋幾乎觸著地面了。忽然我看見張若白,正推開那扇小門走進學校來,可能他已經望見我,揚著高高舉起的右手。我窘迫萬分地轉身,勉力地邁上台階,蹣跚地衝入交誼廳裡面。

    音樂室的門半掩著,傳出了鋼琴的聲音,我軟弱的手扶著們,看見水越坐在鋼琴前面。

    他彈完一支曲子,合上琴蓋,面孔埋在雙臂裡。待他緩緩站立起身,我移動了腳步,他回過臉來,我看得很清楚,他眼睛裡銜著淚水。

    我走近他身邊,雙手扶在琴蓋上,抖顫著嗓音問道:

    「你看到我的信嗎?」

    「是的。」他的聲音像來自極遠的地方。

    「我等著你的回信,或是對我——說幾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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