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頁 文 / 於喬
第一章
充滿消毒水味的休息室裡,幾個大男生身穿淡綠色手術衣,頭上戴著像水母一樣的半透明手術帽,東倒西歪地躺在皮沙發上。
天花板的燈管忽明忽滅,燈管下的那些實習生,上午好不容易可憐兮兮地跟完一台手術,中午又馬不停蹄地去做報告;午飯還沒時間吃,緊接著又要到皮膚科跟診,饒是他們這些大男生平日體力充沛,一連幾日這樣操下來,眼睛也已經睜都睜不開了,只要有空就自動往任何能坐能躺的地方挨過去,陣陣鼾聲比老舊冷氣機的聲音還大。
不知道是誰的表鬧鐘響了,有人動了動手腳、有人打了個噴嚏,還有人猛打呵欠打到眼淚直流。千辛萬苦兼依依不捨地從可愛的皮沙發上站起來後,這群眼帶血絲、精神依舊不濟的可憐實習生們搖搖晃晃地走出了休息室,開始準備臨床報告。
「以這個case來說……」台上某位同學非常努力報告,台下同學也非常用力撐開眼皮,拚命忍住想打呵欠的衝動。
「阿樂,我快不行了……」一個戴著眼鏡的胖胖實習生藉著轉過頭說悄悄話的機會,對著身旁人打了一個好大的呵欠。
「嘴張那麼大幹嘛?蛀牙都被我看光了。」徐家樂眨了眨沉重的眼皮,勉力振作精神。
「蛀牙好啊!你知不知道我從小就牙齒健康,要蛀牙很難的耶!要不是為了追牙醫系學妹,我也不用這麼辛苦每天晚上故意不刷牙睡覺了。」
「知道了知道了,快把你大嘴閉上,臭死了。」
「那死人怎麼報告這麼久?昨天明明就看他睡死在床上,現在還能掰出這麼一大段,我看他將來做醫生一定紅,隨便講講就能把病人唬得一愣一愣的。」
「誰睡死在床上?根本是只有你這只死豬睡死在床上,阿藍昨天半夜把我一起拉起來研究case,還從圖書館抱了一堆書回來,早上五點多才爬回床上去。」
「真的?你們這死沒良心的!不會叫我一下?等下換我上去說什麼?」胖子焦急地翻了翻手上薄薄幾張紙,臉露哀怨的表情。「阿藍講了四十分鐘,我大概只能講四分鐘,完了!完了!我的皮膚科大概過不了,要重修了……」說完他裝出一臉可憐兮兮的模樣,眼睛卻瞇得細細的,用心偷看家樂手上一大堆厚厚的講義。
「別想偷看。」他手一翻,把講義全翻個面,只留下空白的背面在桌面上。
「阿樂……」
「沒聽到。」
「我請你吃飯。」
「不要。」
「我請你看電影。」
「不要。」
「我介紹漂亮學妹給你認識。」
「……考慮一下。」
「真的真的!牙醫系有很多漂亮學妹哦!不然下次聯誼我帶你一起去,聽說那所大學的醫學系系花,漂亮到連繫上助教都動心了呢!」
「學妹啊……有沒有學姐啊?老是交一些比自己年紀小的,有時候也想試試看大姐姐是什麼感覺啊……」他頭微微抬起,若有所思地說著。
「姐——大姐姐?你什麼時候喜歡這個調調了?」胖子抓了抓頭,看著台上的某位同學已經快講完了,心裡更有些焦急。「大姐姐也行啦!我家老姐就不錯!有沒有興趣?有的話快把講義借我一兩張啦!」說完也不等人家同意,胖手一抽就抽走好幾張講義。
「喂喂喂喂!還我!誰讓你亂拿人家東西的?」他伸手便要去奪。
「哎呀!大天才!誰不知道你過目不忘?人家在看《壹週刊》,你在看醫學雜誌——咦?這什麼?」怎麼上面全是一隻隻小蝌蚪?
「死胖子,小時候沒上過音樂課嗎?這是樂譜啊!」他把那幾張樂譜抽了回來。
「你在臨床報告上帶什麼樂譜?」胖子的一雙小眼睛猛然張得好大。
「待會要去練團啊。笨!不然等下拿上去教大家唱歌嗎?」
胖子打量了他一會,最後才舉起一根手指,指著他說:「你,是怪人。」
「你又不是到今天才知道。」他白了胖子一眼。
晚上練完團,家樂騎著車回到男生宿舍,一進門便是一股撲鼻的嗆人氣味——汗臭、鞋臭、衣服酸味、不知道藏在哪個角落沒吃乾淨的食物殘渣,和各式各樣奇怪的味道融合在一起。他習慣性地一上樓梯便憋著氣,直到進了房裡才吐一口大氣。
推開門,一片漆黑,但剛明明在門口見到室友的鞋子,還有一雙女鞋。
上鋪床墊上傳來輕微聲響,他會意,只在自己桌前開了一盞小燈,打開電腦螢幕,看著今天早上臨出門前丟給電腦跑的程式跑得怎麼樣了。
凝神細看那幾千行程式碼的當兒,上鋪的聲音愈來愈響,冰箱這時也吱兒一聲地叫了起來,他心裡啐了一口,怎麼連冰箱也發起春來?
爬上某個BBS站。這站他還是三個月前接下站長一職的,雖然是架在男生宿舍網絡裡的一個小站,但人數也不少,每到深夜人數也總能破百,據說是上一代站長「努力」的成果。他對這個站的管理者其實也並不是很熟,只是他天性喜歡沒事找事做,當初見站裡許多事情沒人管,嚷嚷了半天後,元老級站長親自來問他有沒有興趣接下來自己弄?他想了想,點點頭答應了,於是就這麼莫名其妙地當了站長。
這站上總共有四個站長,除了他,和那位早已躲在研究所幾乎不管事的元老級站長,其他兩位都早已離開學校,一個據說考上了中醫師執照,現在在台中執業;一個據說才從英國留學回來,目前動態不詳,只知道是個女的。
心念一動,他查了查那位女站長的資料:
ID:Mei
暱稱:媽的台灣怎麼這麼熱?
其實姓名:我是站長,所以不告訴你。
聯絡地址:你想做什麼?
出生日期:977/7/25
學校級別:現在是米蟲趴趴走。
好個「媽的台灣怎麼這麼熱」!對胃口!雖然比自己大上三歲,不過沒關係,他剛好想看看年紀比較大的女孩子是不是會比較不一樣——至少別再重踏以前的覆轍,交往到最後女朋友變成自己的小妹妹,什麼都要照顧什麼都要管,養一隻貓似乎都比養一個小女朋友來得輕鬆——至少貓還比較獨立吧?
上鋪傳來一聲悶哼,騷動停了下來。
難得有些煩躁地抓了抓頭,他決定先去浴室洗個澡。
水聲嘩啦嘩啦地流著。
三個月前他才和交往近三年的女朋友分手。不是有第三者,也不是因為他不再愛她,只是他覺得兩人個性並不合,再勉強相處下去摩擦只會愈來愈多,長痛不如短痛,愈早受傷,傷口愈早好。
他說:「你的個性並不適合我。」
她說:「我可以改啊!我們不是都在一起這麼久了?」一臉不可置信。
「為何要為了我去改變你自己?你就是你,不需要改變。」
「可是……」她急得眼眶紅了。「可是為什麼……這麼突然?」眼淚掉了下來,她抬手拭去,一面不由自主地搖著頭。
「因為你不是我想要的老婆。」
「啊?」她抬頭。隨即是一聲清脆響亮的巴掌聲!這是很差勁的理由吧?可卻也是他的真心話。
作女朋友可以,但要作一輩子相陪的伴侶,她不行。
做出這樣的決定也是不得已,但他知道自己非這樣做不可,即使分手後他的心到現在依舊虛著,空蕩蕩地不知懸在何處,只好不斷找事情讓自己忙碌,讓自己麻痺,讓自己不要去在意心底上那塊空洞。
洗完澡,擦著未干的頭髮,上頭的床墊上傳來喃喃細語,想也知道那兩個人在說些什麼——這些話他從前也對一個女孩子說過。
不經心地看著電腦螢幕,使用者名單上出現一個紫色的ID——那是站長才能使用的隱身特權。
誰上來了?這站平常幾乎沒人管,常掛在站上的站長老是只有他一個人,這會兒難得見到「同類」,他心裡難免有些興奮。再看那ID,雙眉一挑,不就是那大名鼎鼎的女站長?
於是丟了顆水球過去:「喵。」
「???」水球馬上回了過來。
「為什麼要把自己藏起來?」站長的隱身權其實可以解開,讓其他使用者也能看到,像他就會三不五時現身,等著看會不會有女孩子向他搭訕。
「我認識的人太多,一現身水球就會向我丟不停,還是躲起來好。」
「出來吃飯!」他爽直地敲出這樣的字來,心想她八成會被嚇跑吧?哪有第一次在網絡上向人搭訕就約出來吃飯的?
「啊?吃飯?為什麼?」
「想看看其他站長是什麼樣。」先找個比較正當的理由試探看看,總不能開門見山就說想看看她長得怎麼樣吧?
「是嗎?也好,很久沒看到小紅和大哥了。」
「小紅?」
「是啊,朱鴻——抓你來這裡當冤大頭的學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