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頁 文 / 岳盈
「我已經跟你生父說好,過幾天我們回台灣,以後你住他那裡。」
這是個微風輕拂的午後,空氣裡瀰漫著甜甜的玫瑰香息,正軒的嘴巴裡也有著同樣的味道,那是來自母親親手泡的一壺玫瑰香片。
閒適的下午茶時光,飲一壺熱茶搭配剛出爐的餅乾,正軒沉浸在慵懶舒適的氛圍中,初雅琴突如其來的話卻擾亂了他的平靜,他霍的正襟危坐了起來,瞪向母親迅速轉開的蒼白側臉。
「生父?」那字眼太陌生了,令他差點梗在喉嚨裡。
「嗯。」初雅琴僵硬地點了下頭,支吾地解釋,「他叫林子裕。你以前見過他……的照片,我記得還是你主動跟我要的。那時候的你……很想要個父親。」
所以,他有個生父叫……林子裕?
心中的疑雲隨著久遠的記憶被喚起,漸漸散開,正軒記起來了。
約莫是四、五歲的年紀,他吵著要父親,母親被他煩不過,便從壓在箱底的相簿裡拿出兩張照片,告訴他照片裡的男人就是他的生父林子裕。
他好像要求過母親,把照片擺進相框裡放在他床前,不管是晨起睡前都要跟照片裡的父親打招呼,直到母親嫁給華爾士,他從繼父那裡得到完整的父愛,對生父的照片逐漸冷淡,後來不知道把照片擺哪裡去了。
多年後的此刻,在他已經大到不需要生父的照料時,母親突然要他回到生父家,正軒從震驚的情緒裡回復過來,直覺地想要拒絕,初雅琴卻搶先一步開口。
「我知道這件事很突然,你一時間很難接受,可他是你的親生父親,你應該去見他。」
「我不是反對跟他見面。」正軒謹慎的注視著母親,「只是想不出來有何理由必須要跟他住。」
初雅琴沉默了一分鐘,才緊著嗓子回答,「媽媽跟華爾士有事要忙,暫時不能照顧你,送你回林家,有你爸爸照顧,媽會比較放心。」
「我不用任何人照顧,我已經長大了。」就像大部分同齡的少年,十四歲的正軒痛恨被大人當成需要人照顧的孩子。
「在媽眼裡,你永遠都需要人照顧。如果可以的話,媽想一輩子照顧你。」初雅琴的聲音充滿感情。「你才十四歲,而且……他是你的生父,我希望……你們能好好相處。就算是媽求你好嗎?讓媽能在沒有後顧之憂的情況下辦完事情,然後……」她停頓了一下,嗓音再度沙啞了起來。「我們會來接你。」
「你們要去辦什麼事?」正軒心生懷疑。
「那是大人的事,你別管,只要聽話就好。」初雅琴避重就輕的回答。
「不是我不想聽話,而是媽的態度太奇怪了。」正軒忍不住道,「您以前總會跟我把事情說明白,今天卻用命令的口氣要求我,教我怎麼聽?」
「算媽求你好嗎?」
初雅琴眨著濕潤的眼睫,眼神裡彷彿藏著某種難言之隱,看得正軒於心不忍,只好暫時答應。
幾天後,一家三口自美搭機來到台灣,隔天,初雅琴偕同夫婿帶著兒子從飯店搭車抵達宏麗壯觀的林家大宅。
第一次見到生父林子裕,正軒並沒有特別激動,只覺得對方的眼神很犀利,嚴肅的表情有種懾人的威勢,跟繼父的親切很不一樣。
可是當他微笑時,有一種令人傾倒的迷人魅力,連正軒都有些被迷惑。
林子裕把正軒一個人留在客廳交給僕人招呼,邀請初雅琴和華爾士到書房談話。
精緻的茶點放滿案桌,正軒卻沒心情享用,視而不見的注視著落地窗外的美麗花園,猜忖著大人們的談話。
不知經過多久,一名小女孩闖進客廳,她像天使一般可愛,親熱的抱住正軒,剎那間,他覺得全身酥軟,無法拒絕。
後來才知道這個小可愛是他妹妹,她像尊洋娃娃般精緻,不時的膩在他身邊,軒哥哥長,軒哥哥短的。
「我們要相親相愛一輩子喔。」她常以小大人的口吻快樂的說。
就是這般天真無邪的熱情,繫住了他想念母親的心,按捺下思親的待緒,留在林家,等待母親和繼父辦完事情後來接他。
只是他等了一年,卻是等到母親和繼父的惡耗。
原來他的繼父華爾士在參加無國界醫師醫療團到非洲義診時,不幸在惡劣的醫療環境下感染到艾滋病毒,並在不知情的情況下傳染給妻子初雅琴。兩人因身體不適前去醫院體檢,方得知自身染上艾滋病。
初雅琴擔心兒子會遭他們感染,決定將他交給生父林子裕照顧,以便兩人安心就醫。
一年後,兩人仍敵不過病魔,醫院發出病危通知,林子裕陪同正軒回美探訪,正軒方知真相。
他悲痛萬分,處理完喪事回台,整個人幾乎崩潰,幸好有葒嬪體貼的安慰,他才能從喪親之痛中逐漸恢復。
後來,他依照母親的規畫回美國進入音樂學院深造,只有寒暑假才返台,但與葒嬪的情感仍很親密。
直到那年,葒嬪的母親宋採菱過世。
正軒擔心葒嬪承受不住喪母之痛,放下課業回來,沒想到會遭遇葒嬪的指責。
「我聽到媽媽跟爸爸吵架,他們……是為了你!我聽到了……都是因為你才會吵架,媽媽才會開快車……」葒嬪沒頭沒尾的對著他吼。
「葒嬪,我不明白……」搞不清楚前因後果,卻能感受到她眼中的恨意,正軒僵在原處。
「媽媽說,爸爸只愛你,不愛我……」葒嬪哭得好傷心。
「那是氣話,你知道爸爸有多愛你。」正軒放柔聲音哄慰。
「可是他對你比較好……」她固執的搖著頭。
「沒的事。」正軒向她保證。
「我真的感覺到了。」葒嬪神情哀傷,「尤其是媽過世後,爸爸對我好冷淡,好幾次看我的表情都充滿嫌惡……」說著,她瑟瑟抖了起來。
「你太敏感了……」正軒皺起眉。
「嗚……有時候我真的好怨恨,寧願你從來沒到過我們家……」
「葒嬪!」聽她這麼說,正軒好受傷。
「可是我真的愛你,好愛你喔。」
她哇的一聲投進他懷裡痛哭,正軒既感寬慰,又為她難過,在哄她入睡後,找上在書房裡喝悶酒的林子裕。
「葒嬪很需要您的關愛。」他開門見山的說,表情複雜的注視著在沙發上神情委靡的男人。
比起七年前初次見到他時的意氣飛揚,林子裕老了許多,像只受傷的老獅子一樣,隨時都要崩潰。
「我呢?我就不需要愛嗎?」林子裕灌了一口酒,嘴角嘲弄的勾起,笑容淒涼。
「您是大人呀。」突然聽見向來為自己所倚賴的長者這麼說,正軒當場傻了眼。
「大人就不需要愛嗎?」林子裕憤然道,熊熊怒火燒灼在他的眼中,體內深處的委屈像驟然找到缺口的岩漿,一古腦的爆發出來。「大人失去至愛、被愛人背叛,都不要緊嗎?」
「我沒這麼說。」正軒嚇了一跳,不明白向來冷靜嚴肅的父親怎會失去控制的向他發脾氣。但想到葒嬪,他仍勇敢的面對那張怒容。「大人當然也需要愛。可是……就算您為阿姨的過世傷心,別忘了葒嬪還小,失去母親的她是最需要人關心的,您對她太過嚴厲,她會受不了。」
「我管她受不受得了!她跟我沒關係!」林子裕乖戾的喊道。
「葒嬪是您的女兒呀!」正軒不以為然的駁斥。
「不,她不是!」林子裕厲聲否認,然後像忽然失去力氣似的癱進沙發裡,低啞的嗓音裡蘊滿悲痛。「宋採菱親口對我承認,葒嬪是地跟別的男人生的!」
儘管震驚極了,正軒仍力持鎮定,「那或許是……氣話吧?」
「我也希望。」林子裕苦笑。「可後來……那男人來找我。他說採菱曾去找他,跟他說葒嬪是他的女兒,他希望跟葒嬪做DNA檢驗。我半信半疑的答應,結果證實葒嬪是他的女兒沒錯。在這種情況下,你叫我怎麼面對葒嬪?我一看到她,就想起宋採菱對我的欺騙。她甚至沒愛過我,只是看上我的錢,等到她所愛的男人功成名就的回來,就迫不及持的想甩了我沒奔進他懷裡。可惜對方沒有相同意願,她還有臉反過來指責我,怪我阻礙了她的幸福……」
對一名有財有勢且自負的男人而言,女人看上他的錢並不是無法忍受的,可是她不但只愛他的錢,甚至還欺騙他,為了別的男人想拋棄他,這就不是林子裕的自尊可以承受的。
他想要還以顏色,狠狠的打擊她,然而,踐踏他自尊的女人已經走進墳墓,他的憤怒和怨恨失去了發洩的對象,只能咬緊牙根,吞下苦果。在這種情況下,他沒有遷怒葒嬪,只是冷淡她,已經夠仁慈了,誰還忍心指責他,要求他要繼續疼愛葒嬪?
正軒為了葒嬪卻什麼都敢做。「葒嬪是無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