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頁 文 / 阿蠻
他沒多揣測究竟是誰這樣好心來看娘?也沒去留意四下是否還有人逗留?
反而坦率地往地上跪坐下去,跟娘聊起天來了。
「猜猜怎麼著?娘可知道這個東丹國王又有了新主張,他希望咱們替他騰出一個乾燥的廂房,連連打通,做為他的藏書樓與寫字閣。我這幾天就走上走下,踩著階梯搬書練腿力。
「說實話,孩兒這一輩子還沒見過像這樣成千上萬的書,直到把書全搬完,見了藏書樓的全貌後,才體會出腳軟的感覺……哇∼∼好累,娘,容許孩兒小睡一下,孩兒睡飽後,再說一些心事給您聽,這心事是有關一個女孩的……孩兒喜歡她,她真是美……可是……孩兒恐怕沒那份福氣……不行,真困了,睡起來再跟娘說個仔細。」
耿毅在娘親的身旁躺下後,不到眨眼的功夫就沉沉地睡去了。
大概是搬書過分操累,他整副身子才一著地,四肢便霎時放鬆,鼻喉之間也發出熟睡的鼾聲。
也因此,當耶律檀心提著一隻桂籃,從他娘親墳後的牡丹花叢間鑽出來時,他完全沒有警覺,仍是如同一截木棍似的躺在地上。
耶律檀心背著耿毅往小徑挪了幾步,打算趁他熟睡時,溜之大吉。
可是她臨走時,回頭顧盼了一下,見到日頭即將西沉,心裡就為他擔起幾分的憂心。此刻若留他一人躺在那裡睡,入夜後,著涼事小,給狼犬碰上,咬去一命事大!
畢竟,這個憨大個兒是她柳娘的親生子,既然她的恩人柳娘已葬在這一片土下安眠,往後她要報恩的對象就得轉到這個憨大個兒身上了。
假若這個憨大個兒有個三長兩短的話,她欠柳娘的哺育之恩何時才能了償!
通盤想過後,耶律檀心轉過身子,躡手躡腳地走近,在他身旁跪坐下去,聽著他的鼾聲,打量他蜷縮的睡姿,臉上也不禁浮現幾抹淘氣的笑意。
她低身湊近他,對著他的臉頰輕吹幾口氣。
他抬手揮蠅似的抹了一下鼻頭與面頰,繼續睡他的。
她憋住笑意,拈了身旁的一葉小草,在他耳垂間輕畫了幾道。
這回,他的反應大多了。
他彎起肘子護在耳際間,然後半睜著一隻睡眼,朝耶律檀心瞪了過來。
耶律檀心一副胸有成竹地坐在原地給他瞧,想著該如何回他的話。
豈料,他眼珠子一轉後,便緊闔了起來,繼而跟一頭冬眠的大熊一樣,往旁一翻,繼續睡他的。
敢如此藐視她!耶律檀心當下就想把他搖醒,卻也及時壓抑住莽動,畢竟,他之所以累成這個模樣,還不是為了她與義父、義母的安適!
想到這裡,她起身探尋週遭,又摘又拔地找來大把牡丹與芍葯的葉子,往耿毅的身子輕蓋上去。
一層怕是不夠暖,她便再加鋪第二層,然後守著他發呆。
最後她閒不住,捧著隨地撿起的各色牡丹裝在籃子裡,回到他身側後,她將一朵盛放的粉牡丹戴在自己頭上,其餘顏色的則是一片接一片地將花瓣扯下,往耿毅身上灑去。
落花被扯完後,她再度提著籃子去找,不料,再踅回他身邊時,他竟然撐起上半身,瞪著一雙惺忪的睡眼,迷惑不解地望著她。「姑娘您這是……」
耶律檀心吃了一驚,兩臂一鬆後,懷間的花朵連同籃子全數墜落在地上。
她啥話也沒吭,轉身就想跑。
「稍慢!」耿毅一躍而起,顧不了為何自己被厚葉與殘花所埋,幾個箭步地飛奔出去,緊緊揪住了女孩的手。
耿毅這才瞭解,女孩的實際身高比自己矮得多,甚至不及他的胸膛!
「放開我的手!」耶律檀心急得想掙開,抬手作勢要摑他耳光,卻是打著提腳往他小腿踹來的主意。
他被踹中,慘哀一聲,抱著被襲擊的腳筋,跳著直嚷道:「你人雖矮,倒還真是一肚子拐!」
嬌貴如寵珠的耶律檀心怎受得住他這樣指桑罵槐來著,也逞強地說:「早知你是這般沒教養的人,我後悔沒趁你睡死時,把你活埋在那堆葉叢裡。」
耿毅聽了不再跳腳喊疼,他幾乎是恐懼萬分地看著眼前的女孩子,像是真的相信她會說到做到的模樣,忙地鬆開了她的手,並雪上加霜地往後跳開了幾步。
耶律檀心見他把自己當妖女看時,心下氣惱不已,對著他咒罵了一句,「大而無當、丟了腦袋的笨牛!」然後不為自己的行為辯解一句,扭身便往大寺那頭奔去。
耿毅被罵成笨牛,心裡自然舒坦不來,心想,枉費自己一片癡心,將她當仙子看,沒想到自己在她心中竟貶成牛了。
於是當耿毅回頭清理娘的墳,心裡還老是惦著一件事,她當真想活埋他嗎?!還是……好心幫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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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仔細打量四周,瞧見被自己壓出一個人形的草地,注意到錯落相疊的枝葉與花辦,目光隨即落在被摔在地上的桂籃。
他上前拾起籃子,走回娘親墳前,若有所思地看著成百的螞蟻,一點一點地將糕點瓦解,搬回巢穴裡去。
他循線地跟著幾隻螞蟻,守在蟻巢外,見到螞蟻進進出出,沒片刻停歇,他總算可以下出一個定論來,會帶糕點來祭他親娘的人,應該不至於狠到將他活埋才是。
但是……她身為一個堂堂東丹國王的義女,為什麼要這樣做呢?
耿毅與她從未正式打過照面,他耿毅的娘再仁慈偉大,對她這位嬌貴的公主而言,也該只算是一個孤魂野鬼罷了,她為什麼要這樣做善事?
只為積陰德嗎?
耿毅百思不得其解,但又想不出一個所以然來,最後只能告訴自己,「等一個適當的時機再找那女孩問去,順便將這只桂籃交還給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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耿毅原本以為,即使她貴為公主之尊,既然與她同在一個大寺過日子,要碰上她的機會應該是易如反掌的。
怎知卻不是那麼簡單!
只因為皇上對贊華先生敬重有加,甚至要臣屬以天子儀式迎送他遷居寶寧大寺。
這個昔日香火鼎盛的大寺更名為「寶寧」後,可說是「萬般寶貝、安寧難得」。
怎麼說?
他豪叔指派的衛士已猛勇得不得了,再加上隨贊華先生出亡的忠心將領,日以繼夜地背著弓箭,橫著大刀地擋在大殿外嚇人,寺內的一切規矩簡直就跟大內一樣,戒備森嚴得折騰人。
像耿毅這樣臨時被派來打雜的少年郎,皆被一個叫戚總管的老頭子招去聽訓,「你們這些夥計,不得擅自靠近贊華先生與其家眷的住所,否則把你們綁在樁上,餓你們三兩天!」
因之,要將提籃物歸原主的機會便是微乎其微了。
耿毅自我安慰道:「算了,既然是公主,她肯定不缺這一個桂籃了,」也就放棄見那女孩一面的念頭。
隨著贊華先生入住大寺,一切也逐漸妥善完備,能用得到耿毅出力的地方也愈來愈少了。
耿毅閒暇日子一多,就想起碧草如茵的燕地,見到了豪叔時,忍不住道:「該是侄兒返鄉的時候了。」
「我還沒正式將你引見給皇上,怎能這樣就回幽州?」
「可侄兒不習慣終日無事可做。」
「既然你這麼說,有一件吃力不討好的差事就想委任給你。」
「什麼差事?」
「原先照顧贊華先生愛駒與駱駝的大叔因為老婆快生了,贊華先生宅心仁厚,放他回鄉幾個月,我臨時找不到可信任的人手,不如你來幫襯一下。」
耿毅生來豁達,沒有洛陽世家公子哥兒的驕恣,他只樂得有事可做,可不覺得自己身為節度使之子,去幹一個馬僮的差事,有何不妥。
直到一個暑氣正濃的午後,耿毅才被提醒,世俗人眼裡的不妥是怎樣的滑稽與可笑。
耿毅剛清理完馬廄的馬糞,一身污泥臭氣未除,嬌貴的契丹公主耶律檀心便領著五位大漢現身馬廄外。
雷鳴般的嗓門,刮剌剌地在馬房前響起,「小子!快幫公主找一匹馬來。」
耿毅體貼公主人嬌體弱,想了一下,便牽出一匹栗馬來。
武士回身看了一下公主。
公主嘴一抿,對耿毅的選擇不甚滿意,同武士講了幾句契丹土語,「叫那笨牛牽『迎風』出來。」
武士將話轉給他,省略笨牛這一句。「公主想騎『迎風』,你替她打點一下。」
耿毅知道耶律檀心喚他笨牛,但他不介意,反正洛陽一住三個月,讓他瞭解所謂的王公貴族,出身雖然顯赫,但是說話有時粗鄙得比市井駻婦還難入耳。
他不與她計較,反而好意提醒公主,「迎風個性悍躁不羈,怕要得罪公主。要不,我再挑另一匹快馬給公主。」
「放肆!誰要你出主意。我要迎風,你就照我的意思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