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頁 文 / 靳絜
接過刀,他唰地一聲,削去自己一截白髮,連刀帶發交給卓亦塵。
「年輕人,你帶著這綹發回去向柴烈覆命吧。」老者笑笑。「告訴他,我已無黑髮可以向他交代,若他要討回公道,這便是了。」
刀回鞘,卓亦塵拾起老者的發,道:「若他有前輩您這等豁達的想法就不會活得那麼痛苦了。」
「回去吧。」
「晚輩告辭。」
雖然又替柴烈了了一樁心願,卓亦塵心中並無快感,相反地,他越來越厭惡柴烈,無奈自己仍需受他擺佈。躍上馬背,他神情索然地離去。
———
「歇著吧,別累著了。」
卓亦塵坐在河邊一塊大石頭上,看滿右昀洗衣洗得滿頭大汗,不由出聲喊停。
「就快好了。」
在家從沒洗過衣服的她在操持家務一段時日之後竟也有幾分賢妻良母的味道。一會兒用皂莢,一會兒持木棒,一會兒又以清水洗濯衣物,忙得不亦樂乎。
不一會兒,她已洗淨兩人的衣物,就著衣擺擦乾了雙手,端著籃子跑到他身旁來。
「卓大哥,我洗好了,等我把衣服晾在船頭之後,我們再回這兒來抓魚好不好?」她好像一點也不覺得累,興致勃勃地問他。
「好。」他接過籃子,同她回船上去晾衣服。
下游的水純淨清澈,可以入口。一眼望去,水面下的游魚屈指可數,悠然往來。
卓亦塵正準備打破水底的一片祥和。
枯枝在他手中宛如銳利的短刀,滿右昀尚未聚精會神,他已將枯枝飛箭似地射向水面。
「哇!射中了,射中了。今晚我們有魚吃了,」她開心地手舞足蹈,踩著冰涼的水,把魚兒撈出河面。「卓大哥,你喜歡干炸、紅燒還是清蒸?」
滿右昀現在還會煎魚。
「隨你吧,怎麼做都好。」他望著那天真的容顏淺笑。
船頭上,兩人愉快地進餐。
如果能和他這樣平平安安地過一輩子該有多好,她想著便問了出口:「卓大哥,你想過要退出江湖嗎?」
「也許有那麼一天吧。」
「現在就退出不好嗎?冤冤相報何時了,這種水裡來火裡去的日子並不好過呀!」
「現在還不行。我答應人家的事尚未完全做到。」
「完全做到了你才能報私仇是嗎?」她一不小心就說溜嘴了。
「小滿?」他果然詫異不已。「你如何知道我暫時還不能報仇?」
「哦,」她低下頭去。「我猜的啦,你哪有那麼多仇要報,我想你現在做的事應該無關自己的深仇,多半是替別人辦事,才會東奔西跑的。」她頓了頓,接著又問:「接下來,你又該上哪兒去?」
「過兩天我們就把船還給船家。」
「哦?要離開這裡了嗎?」
「嗯,我該上石泉鎮去一趟了。」
「那是什麼地方?」
「一個荒僻小鎮。」
「帶著我嗎?」她還是要問一下這個。
「只能這樣了。」
什麼都知道的她沒敢再多說話。
飯後,她洗淨碗筷。趁天未全黑之際,拉著他到自己發現的小山洞裡去。
「你怎麼發現這麼個洞口的?」
「你不在的時候我覺得無聊,所以就四處閒逛,發現了這個洞。」她解釋著。「卓大哥,今夜我們別回船艙裡了,就在這洞裡過夜好不好?」
「夜裡多冷你知道嗎?」他未置可否。
「我們可以生火取暖嘛,一定很有意思。」說著她就跑到洞外撿拾枯枝準備生火。
他又縱容她了,竟跟在後頭到處拾掇著。算了,她也夠悶的了。
柔和的月夜拂照這片崇嶺,偶爾吹起的夜風,將山林搖撼出一陣悸人的呼嘯。
兩人圍著火堆,席地並肩而坐。
「卓大哥,這世上怎麼有這麼多壞人?」
語罷,她便把頭枕在他肩上,他自然而然地攬住她,臉頰貼住她柔軟的秀髮,她的芬芳隨著他的呼吸湧進他心靈的最深處。
「這人世間上,很難去定義如何算好人,如何又算壞人,我也不算好人。」
「你是好人。」
「我殺過很多人,他們並不見得全都該死。」
「江湖道上凶險酷厲,風雲莫測,水裡火裡追魂奪命乃是常事,你是不得已的,我知道。」她側頭看了看他。「你不必太自責。」
火光下,她的粉頰璀璨動人,他把唇湊到她耳邊,滑過她柔嫩的耳珠,印在她的俏臉上。她柔若棉絮的身體於是更偎近了他一些。
「如果這世上沒有這麼多是非恩怨該有多好?」
「別想這麼多了,小滿,眼前我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或許哪天我就可以永遠歇著,再不必過這種日子了。」
「真的啊?你是說你要退出江湖?」
「不是。我是說我死在別人手上。」
她一聽便驚慌不已。「不會的,不會的,我不會讓你死在別人手上,絕對不會。你一定會逢凶化吉,不會有事的。」她緊緊地挽著他的手臂。
黑夜中他的雙眼猶如兩點寒星,令她眩迷,同時也教她感到淒冷。
「小滿,你究竟從何而來?為什麼你總是說一些奇怪的話,彷彿……彷彿你很瞭解我,甚至可以預知我的未來?你真的把自己的過去全給忘了嗎?」
「忘了。往後我的生命裡就只有你了,」她臉上泛起一抹羞澀,卻未低頭,一雙眼深深地鎖住他的。「卓大哥──我……我可以愛你嗎?」
與她眼眸相凝,他一顆心如火般滾燙。
「愛人與被愛對我來說都是極奢侈的事,小滿,你別想得太遠了。」他的唇角帶著笑意,很無奈地。「我何嘗不想安安逸逸地活下去?無奈心願一日未了,我的生命便一日有著負擔,難道你不認為我該盡早解除這精神上的桎梏?」
咀嚼著他話中的落寞滄桑,體會著他的心不由主,她頓時泫然欲泣,忍不住以雙手捂面,哭了起來。
「都是我不好,都是我害你的,都是我……都是我……我是劊子手,所有的人都是我殺的──」
「小滿!」他拉開她摀住臉龐的手。「說什麼呢你?是不是受不了這樣的日子,你過不下去了是嗎?或者你該離開我了,」他輕撫著她的臉頰。「你到底不屬於這大泥淖,你該過正常的生活才是,你──」
她立刻伸手摀住他的唇。「別說了,我不再勸你退出江湖,我會支持你,支持你完成報仇的心願,我們什麼也別再說了,好不好?可以在這世上與你相遇,我已經心滿意足了,我不該貪心的,這樣已經夠了,即使我們只到今天為止,我也不算白走這一遭。」
一句一行淚,他苦,她更苦。
伸手撫著她的眉,接著為她拭去淚水,指尖輕觸到她柔軟冰涼的唇時,他心中一陣顫慄。
「小滿──」
暫忘憂傷,燃燒的黑夜裡,他心中的火苗亦熊熊熾烈,兩顆寂寞的心輕輕相擁,他深深地吻住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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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泉鎮郊一幢木屋內,卓亦塵緊擰濃眉,來回踱步,他十分煩躁、苦惱。空氣僵凝,隱溢著肅殺的陰森,只有他的步伐輕輕響動,摻著柴烈髮妻緊張又惱怒的息氣,柴烈之子柴寧早已嚇得連哭泣都忘了。
「小伙子,既然你是受我當家的所托,前來興師問罪,你就別為難,儘管照他的意思對我下手吧,」柴妻抹去淚水,臉一揚,一副豁出去的樣子。「我只求你放過我兒子,他的確是柴烈的親生兒子啊!」
一旁的滿右昀已看不下去了。這慘絕人寰的悲劇也是她的傑作,既然身歷其境,她當然希望能挽回。
「卓大哥,你不能殺他們母子,放他們一條生路吧。」她替母子二人向卓亦塵求情。
「小滿,我的事你別插手。」他阻止滿右昀之後,又朝柴妻道:「大媽,不是我不同情你的處境,你應該瞭解柴烈的為人,他善疑多忌不說,還是個心狠手辣之人,你逃得了一時,逃不了一世呀。」
「卓大哥,我相信大媽是清白的,明明是那柴烈無憑無據地冤枉大媽,非把一頂綠帽子往自己頭上戴,他這麼做不但羞辱了他自己,連大媽的聲名都給毀了,可憐大媽替他守了十年寡,」滿右昀說得激動,忍不住掬了一把同情淚。「你剛才沒聽見大媽說要接柴烈回來,好好伺候他下半生嗎?大媽對他情深義重,在他杳無音信十載之後,得知他人已癱瘓,便急著要見他、照顧他,世間還有比這更珍貴的夫妻之情嗎?」
滿右昀的一番話教柴妻再度悲從中來,連忙用手摀住嘴,才不致嚎啕失聲。
柴寧這才抱住娘親,哀哀泣喚。
「卓大哥,柴烈一點不念夫妻之情是因為他冷血,難道你也跟他一樣?不,你不是這種人,你不是的──」滿右昀亦聲淚俱下,她努力地想喚醒他的惻隱之心。「放了他二人吧,卓大哥,小滿求你……」
卓亦塵豈真是無血無淚之人?他猶豫了,除了憐憫那婦人遇人不淑之外,滿右昀的淚眼相諫教他動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