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 言情小說 > 流星光年

第4頁 文 / 朱若水

    然而花紋卻越來越明顯,彷若浮水印一般,慢慢、慢慢地浮現。

    中學畢業的夏天,楊佰實——楊幸福的父親——接受北部一所美術大學的聘約,賣掉那幢有著天窗的樓房,幸福也就那樣跟著楊佰實離開了小小的村莊。

    從此,她再也沒遇見過楊幸福。人生的際遇充滿無常,所以「永遠」才會被渴望。在生命與生命的相逢裡,大觀觀之,便如浮雲的聚與散。對秋夢天來說,張拓強和楊幸福雖各自激起過她生命的漣漪,但在整個記憶、命運的溪流裡,他們卻像天際的浮雲投影了以後,就永遠過去。

    秋夢天順利考入鎮上的高中,森川和婉川卻留級的留級,重考的重考。

    秋奶奶很高興,燭光下,欣喜的笑臉,映出像少女一般的紅顏。大家閨秀的靈秀,從她眉目間仍隱隱可見。

    這樣的魔力,感染了秋夢天。在那個種種歡愉都嫌奢侈的年代,她們足足快樂了一個夏天。她們的輕聲笑語,喧嘩過仲夏夜每個悄悄的夢裡。

    可是,夏天過後,秋奶奶嬌嫩如花的笑臉,卻漸漸枯萎如風乾的樹皮。每當秋夢天走過屋前的迴廊,總看見秋奶奶獨自坐在庭院的籐椅上,秋日午後的斜陽懶懶地灑在她的身上,有種寂寥和古老的哀傷,讓人鼻酸。

    第一次,秋夢天感受到,奶奶也是寂寞的吧。只是,她不知道,奶奶是否也在等待。

    那個冬天,憂傷的秋奶奶終於病倒了,病弱的老人,看起來像一個嬌弱無助的小女孩,秋夢天心中有著很深的悔恨。她從來不曾多關心奶奶一點,也不曾多體諒奶奶一些,她只是打架又惹事,一直讓奶奶憂心。撿來的又如何呢?她還是有著奶奶,為什麼一直不懂?悔恨自責的淚,扭曲了秋夢天痛心模糊的臉。

    秋奶奶沒有捱過第二年的夏天。

    奶奶死了。奶奶死了,她就和這裡的一切毫無瓜葛了。

    梅莉姬很高興秋奶奶終於死了,頂著一張畫得花白、糊得像麵團的臉,翹著蘭花指,拿起茶杯輕輕啜了一口,然後,隔著空氣,刻薄難聽的字眼,便像毒箭般,一字一句地朝秋夢天射來。

    她就只心疼她的錢!秋奶奶花了她多少醫藥費、葬儀費;還有,某人不要臉地死賴在秋家吃閒飯。秋元介是個沒用的男人,也少了一副情義的心腸,偶爾他會同情秋夢天,為她說話,是受了潛在的良心譴責。多半時候,他總是不作聲,任憑他妻子的毒箭如雹雨般地朝秋夢天落去。

    沒有人知道秋夢天心裡怎麼想。她只是默默地站在那裡,承受她嬸嬸加諸她身上的一切刻薄與難堪。

    其實,從秋奶奶走後,她就不打算再留在這個地方了。只是,即使再如何任性倔強,面對未知的將來,她還是不可避免的有種茫然恐慌。

    小村子就那麼丁點大,秋元介夫婦的薄情寡義鄰里皆知。可是,鮮少有人同情秋夢天,只因為過去那些日子,她對人一向冷漠與孤傲,再加上她又老是打架生事。

    她也不需要那些廉價的同情,即便再走投無路,驕傲的秋夢天也絕不會露出一絲乞憐的臉色。不會,絕對不會!從前不會,現在不會,以後也不會,她並不想證明什麼,可是她卻要那些人知道,她秋夢天一個人,依然可以活得好好的。

    她是寒星哪!天邊最耀眼的那一顆孤星。絕不像那呼朋引伴盡散發出些庸俗粉熱的小星星。

    是的!秋夢天從來不是合群的動物,她像……唔……怎麼說呢……北美草原上驕傲獨行的灰狼……

    然而,這樣的驕傲抵不住心裡的痛。中秋月,看盡了她的落拓和哀慟。從今以後,真的是孤單一個人了,誰會再念她,終日凝眸?

    第二天清晨,輕霧猶未散盡,她從溪邊回來,漫踱著步履,打門口走進。薄霧中,佇立著一個人影,剎時間,她看花了眼,但覺人影週身一圈銀光在閃耀著,晨曦的緣故吧?秋夢天立在原地,目不轉睛地看著這個人,他使她無法移動眼波。他走近身,一張陌生的容顏。教她吃驚的,是那雙黑黑亮亮的眼睛,似曾相識的眉眼,猛然間,讓她閃失了神。

    他停住腳步,注視著秋夢天胸前泛著銀光的星墜,再定定看入了她的眼。

    「我來接你了。」

    有個清清、冷冷的聲音迴盪在秋夢天的腦際。她一驚,是誰?聲音並不像發自眼前這張臉。

    他依舊看著她,那麼專心。眼眸裡的晶瑩,閃出那光亮,相看無限。

    「初次見面。你好,我是納西斯,請多多指教。

    「累了嗎?這是你的房間,先休息一下吧!其他的,等你醒了再說!」

    銀線號特快車將秋夢天載來納西斯的宇宙。這個人有一種無法形容的魔力,使她對他說不出是害怕或疑惑。他不大笑,意態閒散從容,神情卻很冷淡。那對黑亮的眼睛尤其教她害怕,總覺得自己要被凝進那兩個深不可測的潭子裡。

    就連他住的地方,也讓她迷惑不已。整個房子都被融化在很柔的藍調裡,四處飄著朵的白雲,主臥室中天上的浮雲且掩著新月一輪。屋子不大,兩間房相鄰著,客廳緣著落地窗,再出去,就是陽台了。

    納西斯倚著白雲,兩手閒適地插在褲袋,把秋夢天的迷惑不安,全收進眼底。她突然有種恐懼,覺得自己隨時會被吸進牆上的黑洞裡。

    她不知道她為什麼就這樣跟著他來了,就這樣離開小村子,離開她唯一熟悉的世界!大概是因為寒心吧!回想奶奶去世後,她叔叔的懦弱寡義,梅莉姬咄咄逼人的姿態,就不由得一股寒意泛遍在她全身。

    他自稱是她父親的故舊,北部一所大學講師,卻年輕得沒有一點說服力。秋元介夫婦完全沒有懷疑過他的身份,懷疑他如此年輕如何稱得上和秋夢天父親是「故舊」,懷疑他如何知道秋奶奶死的消息。

    早些時日,他便打來電話!表明想收養秋夢天的意願。秋元介或許是良心譴責使然,或許是道德仁義感作祟,覺得不該將秋夢天推托給全然陌生的人,而婉拒了他。他將箭頭轉向梅莉姬後,事情便急轉直下。他向梅莉姬表示,暗示她可能的好處,如果他們不反對的話,他想收養秋夢天,負擔她往後的生活。

    事情由梅莉姬一手導演,秋元介只能無奈地垂喪著頭,而秋森川和秋婉川坐在兩旁相對互使眼色。納西斯要秋元介簽署一下文件,事情便就這樣決定了。秋元介放棄監護權利,納西斯則成為秋夢天新的監護人。

    沒有問過秋夢天,她心裡究竟怎麼想的。

    她靠著門口而坐,心死一樣,彷彿這一切正在上演的鬧劇和地完全無關,木訥的表情沒有一絲變化生氣。

    當一切都成定局以後,秋夢天面無表情地看著曾是她嬸嬸的梅莉姬,看得那麼專注,看得梅莉姬心裡不由得微微發毛。

    梅莉姬的場面話說得很漂亮。說秋夢天那麼會唸書,留在小村子這小地方可真是糟蹋;說雖然他們一家人心裡都十分捨不得夢天,但為了她的將來著想,還是忍痛決定讓她跟著納西斯到北部去;更何況,秋奶奶一直希望秋夢天能好好的唸書,她為人子媳,可不能辜負秋奶奶這唯一的心願。

    說完,還真的掉了幾摘眼淚。

    那幾滴淚,真個滴髒秋家的門楣。

    秋夢天愣愣地看著,像在看戲一樣。突然,她輕輕笑了起來。屋子裡的人全都抬頭,驚愕地看著她。聽著她這樣笑,梅莉姬心頭不舒服極了。秋夢天那笑,像是在笑她是傻瓜一樣,充滿了鄙夷不屑的譏誚。

    依秋夢天的個性,自是不會讓他們如此稱心如意的。她一直笑,拚命地笑,笑得讓一屋子的人手足無措起來。然而,當她接觸到納西斯投射而來的眼光時,笑,突然變得艱難起來。就這樣,她迷糊軟弱於他的全然作主中。

    在向秋奶奶最後一拜後,納西斯牽起秋夢天的手。不再回首,秋夢天緊抓著那雙手,這一番天地就此永遠相隔……

    「怎麼還不睡?不累?那好,做飯去吧!」

    納西斯突然出現在門口,打散了秋夢天的沉思。他看見秋夢天仍然坐在床沿瞪著行李發愣,極為理所當然地差遣她做活。

    秋夢天聞言一愣。她結結巴巴,辭意不清地回說:

    「做飯?我——這行李——菜……」

    「不會?算了!」納西斯眉頭先是一皺,接著便放棄走開。

    「等……等一下!我來!」

    天曉得她是怎麼蹦出這句話的,滿臉是誓死如歸的毅然決然。她實在受不了納西斯那張臉——那表情好像是在說,你要吃我的,住我的了,連這點小事都不會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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