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頁 文 / 朱若水
秋元介的氣焰立刻消弱下來,他陪笑說:
「你不要這麼大聲嘛!我是在問他……」
「有什麼好問的!事實擺在眼前,你寶貝侄女拿椅子砸傷你兒子,你說該怎麼辦?」
秋元介知道事情一定是他兒子惹起的,可是他又不敢違逆他老婆的命令。他皺緊眉頭,為難極了。
「請你們都出去吧!」秋夢天倒什麼也不多辯解,冷冷撂下了逐客令。梅莉姬那一巴掌令她怒火中燒,可是她已不再是小孩子了!既無法用打鬥解決羞辱,她只有用冷漠武裝自己。
「你……」梅莉姬氣得說不出話來。
「夢天!」秋元介呼喚。
「叔叔,夜深了,請你們回房吧,我也要休息了。」秋夢天從懂事起就不再開口喊梅莉姬「嬸嬸」,用冷漠隔離著她和秋家的一切。
「聽,你聽聽看!她說這什麼話嘛!竟要趕我們走?也不想想自己白吃白住!」
「莉姬……」秋元介大聲喝阻住梅莉姬更刻薄的話出口。
「哼!」
「夢天……」
「叔叔,對不起,我累了。」秋夢天側臉對牆,神情微露一絲疲憊。
「夢天!」
「好了!」梅莉姬冷笑說:「人家都趕你出門了,你還窮操什麼心!又不是自己生的,也不是你大哥下的蛋,你管得著人家嗎?」
「莉姬!」秋元介朝他太太哀求地喊一聲。梅莉姬不理他,用鼻子「哼」一聲,繼續說:
「我說夢天,女孩子家要自愛,檢點一些,外頭可不是每個人都像我們這麼容忍——哈,我差點忘了,我們夢天小姐是什麼身份,這些話她怎麼會聽得入耳?沒關係,無所謂了,反正再過兩三天,領養你的人就要來了,以後大家各過各的,互不相干——婉川,扶你哥哥回房!」
梅莉姬一馬當先,率著兒女走出秋夢天的房間。三十多歲的女人,風情正好,妖嬈冶艷;年輕時,想必風韻更勝此時。秋元介就因貪戀她的美貌,才甘心忍受她長期以來乖張的氣焰。
「夢天……你嬸嬸就是這脾氣,別放在心上。唉!都怪我,這麼沒用……」
「叔叔,我困了,請你回房吧!」秋夢天接口,她實在不想聽秋元介哀歎那軟弱的自尊。
秋元介搖頭歎氣地走了。秋夢天站立在空蕩的房裡,心中無限的無助。可是,她沒有掉淚。不哭,她想,她絕對不掉淚。不管遭遇到什麼樣的挫折打擊,她秋夢天是絕對不會輕易掉眼淚的。
走道上,秋婉川偷偷問她哥哥說:
「哥,你老實說,你到底想對她做什麼?被她用椅子砸成這副德性?」
「嘿嘿!」秋森川又露出那種獰笑。「沒什麼。我只是想給那個野雜種一個教訓,給她添個疤,在她臉上劃兩刀而已。他媽的!」他伸手按了按額頭。「那婊子養的,還真夠狠……」
「森川!」他母親轉身過來,厲聲地說:「我警告你,以後少去惹那個掃把星,省得又惹禍上身!還有你也一樣,婉川,這兩天不准接近那個小野種,別沒事自尋晦氣,聽到沒有!」
「媽!」秋森川想抗議。
「你還想頂嘴!」他母親打了他一下。「沒出息,連個女孩子都打不過,被她傷成這個樣子,你還有臉跟我頂嘴!」
「媽!」
「別說了!反正你們兩個給我記住,不准再接近那個掃把星!忍耐個兩天,等收養她的人來就沒事了。」
秋婉川攙扶著她哥哥,走到一半,突然問她母親說:
「對了,媽,那個人到底是誰?為什麼要收養夢天?」
「我也不清楚,都是你父親在接頭。好像跟你大伯有什麼關係,聽說是在大學裡研究……」提到這件事,梅莉姬便不禁咬牙恨聲說:「秋元介這死老頭,不知道那根筋不對了,一直護著那個掃把星,竟還不肯讓她被收養;還是叫我接著了電話才曉得,我可不會依他,好不容易才把這個惹禍精趕出去……哼,又不是他自己的種,跟秋家根本連一點關係也沒有,真不知你爸安的是什麼心!」
秋森川壞壞地笑說:「媽,你可得小心,那婆娘又年輕又漂亮,小心老爸被她勾去了魂……」
「你給我住口!」梅莉姬又捶了她兒子一拳。「要死了,狗嘴裡吐不出象牙!憑他也敢?看我不修理他才怪!倒是你!給我安分一點,你以為我不知道你三更半夜闖進她房間,安的是什麼心?」
「媽,」秋森川脹紅了臉。
「好了!你們兩個全都給我回房。記住!不准再去惹那個掃把星。」
足音在廊底絕了迴響。梅莉姬回頭注視秋夢天緊掩的門扉,那張因營養霜擦抹過度而油光閃亮的臉上,正不自覺地泛起一股冷蔑得意的笑。再過兩天,只要再過兩天,她就可以永遠擺脫這個驕傲自大、目中無人,又比她年輕、漂亮的女人了。
是的,女人。秋夢天不曉得從何時起,出落得如出水芙蓉,玲瓏有致的身段,不折不扣是一個動人的小女人,看得她不由得咬牙切齒,暗恨在心頭。尤其她丈夫有意無意間,露出一種以欣賞女人的眼光注視著地的侄女時,她的心頭就更恨。她也恨秋夢天臉上那種永遠透著一股冷,透著一股不屑,彷彿她自己多超然高潔似的神情,每讓她見了,都有一種庸俗鄙陋的自慚。
她恨,她恨她!那個沒父母生養的秋夢天,她只是一個撿來的小野種,憑什麼一副高高在上的神氣樣?可惡!不過,沒關係,再讓她囂張個兩天,再過兩天,她就可以把她趕出門去,消她心頭那個恨了。
「行李都打理好了。」秋夢天坐在床邊環顧著屋裡的一切,心中不禁一陣哀傷和茫然。
奶奶終於還是拋下她自個兒去了。
奶奶死了,她便和這裡的一切再無關聯了。她早就知道她不是她父母親生的,自從他們死後,從來也只有奶奶對她好。其實,打從小時候,幫傭的阿珠背著奶奶,老愛說她是沒人要的小孩,叔叔嬸嬸冷淡的對待,以及鏡子裡映照出的,和照片上父母完全不同的容顏時,她就知道自己模糊的身世,她是一個被收養的孤兒。
早先,也只有阿珠壞心眼地說著,說她粗魯沒教養,有父母生沒雙親養。那聰明的傭人總是懂得挑無勢又不得寵的小孩,出出心中的悶氣。後來,叔叔的小孩也指著她嘲笑起來:「野雜種」秋森川總是指著她這麼諷刺著。她聽了,禁不住一股氣和怒,總撲上去和他扭打起來。野生動物的韌性總是比受豢養的家畜來得強,這自然法則也可用在人類身上。大概沒人疼的小孩,戰鬥自御的本能也較堅韌吧?打架之於她,猶如攻擊之於被挑釁的動物,成了一種防衛的本能,在受傷與挫折當中,自我舔舐淌血的傷口。
每次衝突過後,梅莉姬總寒著一張臉,颳風一樣掃到她身旁,左右開弓給她兩巴掌,掐得她一身瘀青,再用刀子一樣利的聲音說:
「也不知道是從那裡撿來的小野種,又壞又野蠻!沒父母管教的小孩就是這樣!哼,沒教養!」
她從來不哭,哭了,只會稱了他們的意。小小的秋夢天,很早就摒棄眼淚這種使人軟弱的東西。有時,她會問奶奶,她是不是真的撿來的?奶奶也不回答她,只是疼惜地撫摸著她的頭髮,一逕地歎息。
可憐的奶奶,為了她,不知道白了多少華髮。
小時候便因為和人打架,常常帶著一身傷回家,倔強的秋夢天對此卻從不作任何辯答。然而秋奶奶除了要向登門告狀的人低聲賠不是外,還要應付秋夢天嬸嬸的冷言冷語。中學以後,又因為時常逃學曠課,秋奶奶常要面對學校老師的質疑,和街坊鄰里的指指點點。這一切,她全看在眼底,記在心裡,可是,奶奶並不打她或罵她,只是默默地為她惹的麻煩收拾善後。
如果世上真的有人疼她愛她,有時她會想,那個人大概就是奶奶了。
逃學時,她只愛到溪邊去。從溪旁右側延伸過去的那一大片曾經屬於秋家的寬廣,殘存著她對父母模糊的印象:夏日午後有徐徐吹來的涼風,迴盪在風裡,爽朗愉悅的笑聲;白花花的陽光下,晃動的人影;陽光照在身上,暖烘烘的感覺……這裡,是只屬於她的地方。
那一次,惹了那麼大的麻煩,也只因為對方闖進了她這片小小的宇宙——她唯一的地方。
國小五年級時,秋夢天同班班長叫張拓強,是同村張媽媽的獨生子。張媽媽向來是個沉靜的女人,從不在別人背後指指點點的說閒話。張拓強身高體壯,常常喜歡惡作劇,尤其最愛捉弄秋夢天,可是一旦真正有人欺負她時,他也總是挺身而出!所以每次打架受傷,總有他的一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