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頁 文 / 納蘭
她的笑,有一種勇往向前的決絕。捧杯的雙手依然伸在半空中,寧靜地等待彷彿可以就此為了他等到上千年、上萬載,終不會變。
福康安怔怔地望著她,看她美麗的嬌顏。燦亮的笑容,飛揚的眉宇、明定的眼神,漸漸地,眸子裡的火焰更加熾熱起來,只是,不再因為憤怒。
手徐徐地抬起來,緩緩地伸出去,終於觸到了那雙捧著美酒懸在半空中等待著他的手。
手指輕觸的那一刻,不由自主地顫了顫,這一種顫慄,自手指傳到全身,再傳至心頭。
崔詠荷沒有動,雙手依然穩穩的,杯中的酒一滴也沒有濺出來,只是明定清澈的眼神忽然微微一亂,有意無意地移了開去,不再目不轉晴地凝視福康安的眼眸。
小小的一杯酒,福康安卻用了整個心靈、全部生命才能接得過,舉得起,飲得下。
酒因為在崔詠荷手裡擱了太久,已然冷卻了,冷冷的酒飲下了腹,卻覺得從喉頭直至心底,都是一片滾燙。
站起身來,挺直了腰,看向正呆呆地望著自己與崔詠荷的崔名亭,一笑施禮,笑容淡定高貴,動作瀟灑從容。
「崔老師,學生還有事在身,要先告辭了。」
崔名亭早被崔詠荷的行為嚇得全身冰涼,恨不得福康安早早走了了事,「你去吧。」
福康安轉眸又深深看了崔詠荷一眼,才微微一笑,走進了無盡的風雨裡。
王吉保認認真真地看向崔詠荷,忽然抱一抱拳,彎腰深施一禮,急跟著出去了。
崔詠荷明眸楚楚,一直追隨著福康安瀟灑的身影走出花園,才盈盈轉身,挑釁似的回視周圍無數帶著敵意的眼神。
「詠荷……」崔夫人終於受不了緊繃的氣氛,略帶顫音地叫了出聲。
崔詠荷看向母親,淡淡地說:「女兒先告退了。」
也不等崔夫人回應,衣裙翩然,她走出了迴廊樓閣,走進了滿天的風雨中。
第六章
福康安因兵敗回京,受聖旨喝令在家反省,所以這次上崔府拜壽,為免招搖,並沒有像以往那樣騎他那匹京城無人不識的白馬,只乘坐一頂小轎來。
走出崔府後,轎子立刻到了面前。
福康安抬頭看看外頭的風雨,擺了擺手,「我想一個人走走,你們先回去吧。」
轎夫應聲而退,王吉保忍不住說:「三爺,外頭在下雨。」
「沒有關係,與權力傾軋、朝中風雨相比,這些算得了什麼?這個時候吹吹風,淋淋雨,人也清醒一點。」
「三爺!」
「你也別跟來了。」隨意搖了搖手,福康安徒步走進了秋風秋雨中。
王吉保看著雨有漸漸下大的趨勢,皺起了眉頭,想也不想,就要追過去。
忽有一隻手扯住了他的衣擺,「別去!」
王吉保扭頭一看,見韻柔不知何時已站在身旁。
「為什麼?」問題才出口,忽見一個纖柔的身影自府門而出,急急忙忙奔下台階,根本沒有看向他們二人,目不斜視地往前跑去。
韻柔笑著叫了一聲:「小姐!」
崔詠荷霍地轉身,眉宇間堅毅之色不可動搖,「韻柔,不要攔我。」
韻柔將一把掛著許多小鈴擋的傘遞到她面前,「小姐要做的事,我何時攔過你?」
崔詠荷微微一愣,隨即滿心歡喜地對韻柔笑一笑,一手接過了傘,卻不及張開,只為著能快速奔跑,而另一隻手,則用力掀起及地的長裙,迅急地追了下去。
韻柔無可奈何地叫道:「小姐,別跑太快,記著保持淑女風範。」可惜不知是秋風太大,崔詠荷沒有聽見,還是聽見了也根本不理會,她頭也沒回地越跑越快。
韻柔歎著氣搖頭,「唉.好不容易有一次在福三爺面前打扮得整整齊齊,像個名門閨秀了,卻又搞成這副狼狽樣子。」
「這個,韻柔姑娘……」王吉保在一旁遲疑地叫著。
韻柔溫柔地笑著,「什麼事?是不是又要罵我家小姐不知好歹、粗野蠻橫、無理取鬧了?」
王吉保的臉上一陣通紅,乾笑幾聲,說不出話來,半晌,忽然又叫了起來:
「不行,我還是得去追三爺。」
「怎麼了?」
「雨越下越大了,崔小姐只有一把傘,怎麼行?我這就去給三爺再買把……」
王吉保一邊叫著,一邊就要行動,忽覺得全身一陣不自在,小心地抬眼望去,原來是一向溫柔的韻柔正冷冷地瞪著他。
不知為什麼,沙場作戰也無懼色的王吉保,卻叫韻柔這難得凶狠的眼神瞪得一陣心虛,幾乎是提著心問:「姑娘,有什麼不對嗎?」
韻柔皺眉,苦笑,搖頭,歎氣:「唉,我實在沒見過比你更白癡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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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天的雨,總帶點冷意;秋天的風,總有些蕭瑟。行在這等風雨中的福康安,卻並不覺點點冰涼的雨水正漸漸濕透衣衫。
秋風秋雨再淒苫,又怎及官場鬥爭的暴雨狂風?回京才半個月,其中的甘苦辛酸,已令人的心蒼老了足有十年。
昔年曾受傅家提攜的官員們,現在不但不再登門,更開始拜訪所有與傅府不睦的權貴,寫奏章彈劾傅家。每個人都在清楚地表態,站穩立場,獨留傅家在這場突如其來的驚風密雨中,苦苦支撐。
他清楚地知道自己不受歡迎,所以盡量留在府內不出去,收到崔府的帖子時,也只想到場應付一下,想不到崔名亭竟如此精明,這麼快就找到了新的依靠,並且借這場壽宴設下圈套,試圖向新的靠山表明忠心,只可惜卻錯算了自己的女兒。
輕輕歎息,歎息聲中有喜悅又有擔憂。抬起頭,任漫天冰涼的秋雨打在臉上,卻仍然冷卻不了那一股自心頭升起,令整個身體都熱了起來的暖意。
可是真因了那一杯酒,溫了這滿腔的熱血,暖了一顆原已開始冰冷的心?打在臉上的雨忽然停止了,但耳邊風雨之聲仍未絕,其中似乎還夾著輕輕的鈴音。
只是福康安並沒有回頭看,仍然繼續往前走。
「吉保,別跟著我了,我想靜一靜。」
但是,鈴聲卻仍一直追隨著腳步響起。
「吉保。」略微不悅地低喝一聲,回轉頭來,整個人卻定在原地。
秋風秋雨中,崔詠荷撐了一把八角系小鈴的黛綠色油紙傘,為他遮去了漫天冷風苦雨,而自己卻因此被雨淋了一身,卻仍笑得似是所有的燦爛陽光都照到了她的臉上。
「你……」驚異地叫出了一個字,然後所有的話語便化作無聲的驚奇。責備也罷,憤怒也罷,關懷也罷,到頭來,在這般甜美無比的笑顏裡,都已再無意義。
無聲無息地,伸手接過了她的傘,與她並肩牽手走在一塊,小小的一把傘,遮擋著兩人頭上的天空,為他們遮去風雨。
一男一女在這光天化日之下,竟敢這般並肩牽手而行,早引來滿街側目,議論不絕。
但他與她,卻全然不知道。
滿天的風雨,身外的世人,所有的喜樂悲愁,都已是另一個世界的事。
他們自成一個天地,這一方小傘下,是遠離所有官場風雲、人間凶險的世外桃源。
崔詠荷什麼也不說,只是靜靜地依偎在他身旁,陪著他一步步前行,似是無論前方有著多麼漫長泥濘的道路、多麼狂暴猛烈的風雨,她也不會停止陪伴的腳步。
福康安亦是無言在靜靜地打著傘,遮擋著漫天風雨,讓相依的身體能得到一絲保護。
這一瞬的溫馨與寧靜,如春風拂柳,便是心靈,也柔軟至了極處。
福康安忽然有了一種渴望,但願眼前的一條路能無止無境,讓他們一直相伴走下去,縱被無數淒風苦雨摧殘,又有何懼?
路並沒有無限延伸,反而似是比以往縮短了許多。
站在傅府的大門前,福康安雙腿已不願再移動,凝望著崔詠荷含著笑意的清亮眼眸,卻覺得在這樣的皓眸下,人間言語,再無半點意義。
崔詠荷淺淺地一笑,拿過他手中的傘,「進去吧!」在雨中盈盈地轉過身,執著傘回頭而去,走了三步,轉過頭來看著福康安仍在原處不動,忍不住輕輕一笑。
福康安忽然快行幾步,來到崔詠荷身旁,一伸手,又將傘自她手中接過去了,「我送你回去。」
「送我?」崔詠荷睜大眼睛看著他,再看看傅府大門。
她親自追出來,將他一路送回,他卻又要在這漫天風雨中,送她回去?
可是,她卻沒有笑,也沒有推辭,就這樣無聲地側轉身子,自然地與走上了他們方才走過的路。
回去的路,似乎比來時更短,才一個眨眼,就已經到了崔府門前。
韻柔一直在門前守候,見二人到來,笑著迎上來,「怎麼又回來了?」
「吉保呢?」
「他在這裡坐立不安,方纔我已經趕他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