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頁 文 / 岳靖
他的話充滿諷意,她沉著氣,吧檯下的雙手絞緊濕抹布,平靜地道:「我根本不認識你——」
「我叫祭冠禮。」他幾乎是接著她未完的話尾說出,想做什麼就做什麼,拿了吧檯上的名片,左手執筆,流暢地畫動。
一會兒,她看著他將筆放回筆插,薄小的紙片推到她眼下。她店裡的名片上「賀則雲」三字旁,多了「祭冠禮」這個名字。
「夠清楚嗎?」他凝視她,低沉的男音像魔咒。
她突然有種奇怪的感覺,熱得很想喝水。天花板下用來使冷氣擴散更快的吊扇,發出蟬嗚聲?!還是外頭行道樹上傳來的——
唧——唧——唧——
這個都市的這個夏天,意外地有很多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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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則雲、則雲!」好幾張嘴的呼吒,伴隨鈴鐺聲破門而入。「聽說你店裡又遭小偷了?」
「總有一天,整間店會被搬走!」
「報警了沒?」
「報警?!報警有用會被偷第二次!」
「你怎麼還不裝保全……」
三個很吵的妙齡女郎一進店門,就湊到吧檯前,圍成一個討論圈。她們是賀則雲的熟客——魔女、妖精跟狐仙——這當然是綽號。
魔女第一次來到這家店時,剛甩掉一個工程師男友。對於一個將「你們女人」、「娘兒們」、「我馬子」等,充滿歧視的字眼運用成習的高知識人類,她忍無可忍,因而選擇分手;相信沒有一個女人像她這麼有骨氣,會為此跟一個「三高男」說再見吧,沒辦法,每一個人都有不為人知、甚至別人知道會覺得莫名其妙的堅持,她就是如此,受不了人家說「你們女人」……
「給我一杯黑咖啡。」妖精是個美艷的中學老師。她發現賀則雲這家店前的兩個小時,正在辦公室教訓一群送著康乃馨花束祝她「母親節快樂」的學生。別說看她的樣子根本不是個母親,就算真為人母,她也只願自己的小孩來對她說「母親節快樂」,這句話可是一點也不適合學生對老師說;什麼時候女人的形象已和「母親」劃上完全等號,得當「每個人的媽」,連學生都要幫女老師過母親節?誰說要把學生當成「自己的孩子」?這種角色混淆在職場上,未免太超過,深深限制了女性在社會上的發展空間!她對這種事特別敏感,為此罵哭一堆原本興沖沖送花的學生,還遭校長約談。
「我們慢慢說,別讓則雲覺得吵。」說話輕柔的狐仙,是魔女在賀則雲店門外找車位時撞上的清麗女子。當時她已有三個月身孕,被撞傷卻不上醫院,魔女只好扶她進賀則雲店裡。這個懦弱的家庭主婦被婆婆欺壓,想離家出走,又不敢回娘家,何況嫁出去的女兒,就算回娘家,也沒房間住;以前的房間不是變成倉庫,就是被哥哥嫂嫂佔據,根本沒有屬於她的地方;想住旅館,風險又大。這個社會對婦女太不公平!
狐仙認識賀則雲、魔女和妖精等人,使她改變許多,最近更計劃開一家「婦女旅館」專門提供出嫁的女兒們在不如意時投宿。
三個奇女子在賀則雲的店結緣,從此成了熟客,經常來店裡消費聚會,並宣稱自己是被「神的便利屋」收服的魔女、妖精與狐仙——當女人太苦,寧可化身神怪呵!她們就這樣期許自己繼續活在這個社會中。
「這次丟的東西跟上次一樣嗎?」妖精坐在高腳椅上,瞇著那雙天生的媚眼問道。
賀則雲搖搖頭,送上一杯她要的黑咖啡,給另外兩人花茶和薑汁汽水。「只丟了一些零錢……」
「丟錢而已!」魔女插話,素手攏攏紮成馬尾的爆炸頭。「幸好證明這次的賊不是個變態!」她記得則雲上次失竊的物品,全是一些有裸女圖案的書畫和一具女體塑像。她當然不相信賊會是個「藝術家」,倒覺得是個沒門路、買不起「充氣娃娃」的變態。
「你說的是真的嗎?」一個低沉的男性嗓音,不協調地穿入女性的討論聲中。
三個奇女子不約而同地側轉過頭,一個男子正看著她們。
「誰呀?」
「他是誰?」
妖精與狐仙紛紛對著吧檯裡的賀則雲遞眼神。魔女轉動臀下的椅凳,蹺起長腿,面向男人。
「上次的竊賊是個變態——」同樣坐在吧檯邊的祭冠禮與她們隔了好幾張椅子。「這是真的嗎?」語帶質問地道。魔女瞇起眼。「你又是哪個冒失鬼?」滿臉不屑地回道。「什麼時候坐在那兒偷聽人說話!」她的聲音一如進門時響亮。
祭冠禮面無表情,端坐回身,喝著自己的紅酒。
「無禮的男人!」魔女嫌惡的咕噥,轉動椅子,問賀則云:「他是什麼鬼?這麼神氣!」
「一個客人。」賀則雲簡單答道。然後走往祭冠禮的方向——
纖影擦過吧檯,祭冠禮抬眸。
她正看著他,他也看著她。「硬是」幫她整理遭竊的店況後,這兩天他都出現在這兒,一來就點紅酒,邊喝邊監視人般,待到她打烊。
賀則雲不會以為他是為喝她店裡算不上級數的葡萄酒而來。那——
「你到底有什麼事?」她神情認真地問他。
他放下酒杯,不答反問:「上次的賊是個變態?」語氣很平淡,眼神卻不像在陳述一件不關己的事。
她眉心輕輕顰蹙,美眸瞅著他,沉默不語。
「回答我——」他的眸子異常黑亮。
「祭先生,」她禮貌地稱呼他,雙眼垂閉,換了口氣,再張開眸,捲翹的睫毛忽靜還動,表情平和,語調沉著地說:「如果我也能像你一樣幸運,找回失竊的物品,我會把表還你。」她當他成天賴在這兒,是為了拿回那隻手工訂製的陀飛輪三問表。
「表是我付給你的通訊費——」這次。他倒回答得仔細。「那一夜開始,它就不屬於我;是你的了。」
「那你到底為什麼還來?」她彷彿失了耐心。
「我來消費。」他挑起一小塊乳酪,喝一口紅酒,配著吃。「你今天有營業,而且——神的便利屋歡迎每一位消費者。」
他記得她的每一句話。有生以來,她覺得自己太多話。
「你還沒回答我,上次的賊——」
「我不是警察!」她打斷他,聲音比平常大且急,引來三名熟客的注意。
「則雲?!」狐仙溫柔地看過來。
妖精關切的眼神隨即而至。「什麼事嗎?」
「你敢騷擾店裡的女神?」魔女已朝祭冠禮走去。「你很想知道女人的鞋跟怎麼斷最快,對不對?」她邊說道,還真把六寸細跟鞋脫下,拿在手裡。
祭冠禮站起身,對著賀則雲慢慢說道:「對不起,請幫我結帳。」
賀則雲愣住。
「則雲,快把他趕出去!我一看他就討厭!」魔女將手上的高跟鞋穿回,腳下用力一蹬,地板叩地一聲,像是什麼威脅般。
賀則雲回過神,視線和祭冠禮交會了下。兩人彷彿早有默契存在,在吧檯裡外同時動作,走向收銀櫃檯。他將鈔票遞給她,她低垂美顏找他錢,淡淡說一句「謝謝光臨」。
他用她不懂的語言說了一句話,然後轉身離去。
她抬頭時,他已不見,只有門後鈴的叮噹聲。今天,他「早退」了——
但她知道,他很快就會再出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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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狐仙她們聚餐後,時間已過了十點。天空雲層很厚,賀則雲一出捷運站,一滴雨水就落在她秀挺的鼻尖。她快速通過路口的紅綠燈,走進巷子裡,雨開始下大。賣麻辣鴨血的消夜店老闆認出她是住在對面大樓的賀小姐,隨即朝她招招手,要借她一把傘。
「謝謝你。」賀則雲向殷實的老闆推辭。「我跑過去就好。」公寓大門就在建築轉角五公尺處,她跑過去,轉個彎就到家了,根本不用撐傘。
「你就拿去用啦!賀小姐,別跟我老人家推了……」
「是啊!女孩家還是別淋雨,否則老了你就知道。」老闆娘是個五十來歲的婦女。她把傘打開,交到賀則雲手上。「去去去!難得你今天這麼早回來,快上去休息吧!」她知道賀則雲在市區開了一家店,每天都營業到午夜才回家。有時,他們夫妻挺擔心這個獨身女孩在外的安全,總要看見這抹美麗身影從攤子前經過後,這一夜才能放心地收攤。
「是啊、是啊!我老婆說得沒錯,回去休息啦!」老闆附和著,手裡舀著一匙一匙紅通通的辣油。「還是要吃一碗鴨血再回去?」
「不了,我剛吃飽。」賀則雲搖搖頭,連忙拿起傘。「謝謝你們,等會兒我下來還傘。」她走入雨中,接受人家的好意。
老闆夫妻笑著說別急,明天再還就行,要她不用下來。沒想到她走沒幾步竟折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