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頁 文 / 晨希
楔子
在四面環海的台灣,總有幾處是鮮少人至的灣岸。
好比這裡。
沒有月的夜晚特別漆黑:隱密彎曲的巖岸,海浪依舊啪啦啪啦襲岸。
海濤裂岸,風吹草偃窸窣作響,一切的一切,乍看、乍聽之下,只有大自然的現象及音律充斥其間。
只要能忽略此刻砰砰、噠噠作響的槍聲,及忽高忽低來回交錯的人影,還有混亂無緒的黑道白道大火拚,這個海岸的確非常寧靜安詳。
月黑風高夜,殺人放火天——這話也不曉得是誰想出來的,將正在岸邊上演的正邪交戰形容得十成十。
兩方人數合計破五十大關,夜渡走私的黑道人馬與守株待兔多日的白道中人,在後者等目標駛船靠岸,猛打探照燈之下,立即展開一場激烈的槍戰。
混戰中,有死傷、有咒罵,也有讓人啼笑皆非的脫稿演出——
「虎仔,趴下!」隨著一聲厲喝,子彈通過槍管的火花立亮,執槍的男人身手矯捷的跳過巨石,在翻身隱入草叢躲開歹徒攻擊的同時,也趁機換彈匣,戰力補給完畢,旋即起身再戰。
虎仔跟著跳起來,追隨男人身後,企圖蓋住浪聲似的,拉開嗓子吼出洪鐘似的聲音,「靠!是你帶頭還是我帶頭!媽的,死豺狼,下次再拿老子當跳板,我就把你兩隻小狼腿鋸斷!」
一邊吼,虎仔一邊開槍——當然,這槍口是對準岸邊朝他們轟槍的敵方。
前方俐落身影忽地一頓,回過頭,不吝讓同伴看見他兩排細心美白的牙齒,在探照燈下正亮著哩!
「去你的擔擔面!」虎仔沒好氣的追上。「跳那麼高是想當空中飛靶給對方練槍嗎?白癡啊你!」
「不這樣,那顆子彈早就放在我們『英明神武』的組長腦袋裡。」豺狼如是道,噙笑的唇夾帶一絲嘲弄,聲調更是刻意加強「英明神武」四字。「你說那傢伙有多久沒出過外勤了?連最基本的警覺都沒有,真的是太平日過久囉。」
綽號「虎仔」的男人沒注意同伴的調侃,除了掛心此刻的槍戰外,還分了一點心在別的事情上。
「你要小心點,我剛看見組長瞪你一眼,當心他回頭賞你一個不服從上司命令的罪名,把你轉調其他單位。」
「歡迎。」代號「豺狼」的男子回道,顯然不以為忤。「大不了等你踢開他登上組長大位,再把我找回來。」說話間,他已連開三槍,並以絕佳的身手制伏兩名歹徒。
虎仔不遑多讓,交談間也撂倒三名衝上來纏鬥的惡徒。
「去你的!不要亂說話,你倒霉就算了,不要拖前輩我下水。」有沒有義氣啊,這個混蛋!
「黑鍋一起背,才更能顯出我們的情義啊,前輩。」
「閉、嘴!」磅!虎仔鐵拳再撂倒歹人一名。「執勤中不要說廢話!」
「要我不說話……」踢!正中壞蛋下顎,第三個。豺狼滿意的點點頭,才繼續道:「很難耶,前輩。」
「放屁!」當他第一天認識他啊!虎仔趁隙撥空將視線掃向同伴,看見自己昕帶的後進小輩吊兒郎當地笑著,可腳下功夫扎實狠絕,一拳一腳之間,紮實得讓對方不得不敗陣倒地,跟他漫不經心的表情和輕佻的辦案態度完全不搭。
真拿他沒辦法。虎仔搖頭。
這小子,怎麼能一邊嘻皮笑臉說些不正經的話,又一邊狠剿賊窟抓犯人?
同事至今,他仍然搞不懂這年輕後輩的真脾性。
當然,他更惱自己怎會那麼倒霉被指派跟這個怪小子同一組。
表裡不一的後輩實在有夠難帶!其艱難的程度讓虎仔忍不住再度發揮國罵絕技,喃喃在嘴裡嘟噥,在此同時——
砰!子彈打落敵方手槍一把。
第一章
筆刷輕輕的在畫布刷下第一道顏色作為序幕,在靈巧揮灑數次過後,由深藍漸層至淺藍、再斜掛幾絲淡白雲絮的天空,就這樣呈現在原先潔白的畫布上。
視線從畫布向後拉,會看見執筆者修長的手指,左手托著調色盤,右手執著筆刷;再沿著長臂往上看,會發現對方擁有挺直的背脊與線條立體的寬肩,顯示對方是個不折不扣的男人。
貪心的再向上一瞄,先入眼的是那人噙在嘴邊的微笑,是那種帶點玩世不恭、漫不經心、卻又討喜的弧度;然後,會發現唇角後方有個淺淺的酒渦,讓笑容添入可愛的味道。
貪婪的進一步細看,會發現這個全心投入畫作的男人鼻樑挺立,有雙黑白分明的大眼,和濃淡適中的黑眉,彷彿經過精密計算似的,恰如其分的放在下顎偏尖細的橢圓臉形上,創造出這樣一個看來俊逸,卻又能用「可愛」二字形容也不會讓人覺得突兀的年輕男子。
此時此刻,這個男人正站在綠意盈然的農地田梗上,與他相伴的,只有畫架、顏料、調色盤,與放眼望去正處於農忙時節的農民。
他用眼、用筆,記錄下莊稼人的生活。
一筆一劃,一個顏色,一種風光,直到……
「夭壽哦!上官家那個怪小子什麼時候回來的啊?」阿田嫂扯著喉嚨試圖蓋過吵死人不償命的犁車馬達聲,跟駕駛車的老公聊起來。
「誰知影啊?出門哪嘸去,返來親像撿到,誰知影上官他家這小兒子是在幹什麼!」阿田伯也同樣拉大嗓門對站在車屁股橫桿上的老婆吼道。「聽說是野獸還是啥米狗啊豬啦流派的畫家。」
「畫家?畫畫能賺多少錢?啊嘸聽過他的名,嘜嘸看過他賺很多錢返來,我看是假的啦!現在的囝仔攏不愛賺錢,做一些有的沒有的,什麼畫家啦作家啦,其實都是窩在『家』給父母養的『人家』,無三小路用啦……」
「我看嘜是按ㄋㄟ。」阿田伯同意的回喊:「可憐哦,可可憐憐的哦,嘸采上官他家三個查某仔,只有生這個查甫囝仔,誰知影這麼沒路用……」
「是啊,嘸采生就一表人材,緣投仔桑一個,唉……就是中看不中用,好看不好吃啦!」
「就是講咩∼∼」
噗噠噗噠噗噠……犁車漸駛漸遠,夫妻倆壓根兒沒想過能掩蓋馬達聲的嗓門會製造出多少分貝的音量,附近又有多少人聽見。
當然啦,他們夫妻倆也不會注意到有個執畫筆的男人在聽見對話之後,不小心把蘸有黑色油料的筆刷壓在畫布上的蔚藍晴空,唰唰唰,劃下錯愕的黑色閃電。
「糟糕。」年輕男人叫出聲,嗓音卻出奇得清朗平穩。
可愛的笑容不復見,臉上綻露一絲懊惱。
「又畫壞了……」
對於孩子的教育,上官夫妻一向採取開明的態度,不會強將自己的期望加諸於孩子,他們任由孩子隨自己的興趣發展,最多只是注意孩子在成長的過程中是否有所偏差。
也因此,在上官家,親子之間沒有長幼的分際,亦父母亦師友的關係,似長輩又像平輩的相處模式,始終是左鄰右舍深感不解的。
雖然不懂,但羨慕的大有人在。
畢竟,如果一個二十四歲的兒子還像小時候那樣,會摟著媽媽撒嬌,那是一件多麼窩心的事情啊!
「媽,我回來了。」上官謹一到家,就放下畫具衝進廚房,從後頭摟住母親打招呼。「哇,好香,是我最愛吃的炒三鮮!愛死妳了,美麗大方高雅尊貴的娘親。」話語之奉承,只差沒把自家娘親說成伊莉莎白女王二世。
陳若美先是聽見兒子的狗腿話,回頭又看見他望著炒菜鍋垂涎三尺的表情,頓覺啼笑皆非。
「你啊,就只有這張嘴甜,與其在家騙我這個老媽子,不如到外頭去,看能不能騙個老婆回家,讓你爸跟我早點抱孫子,我說你啊……」
「親愛的娘。」添加深意的燦笑讓右頰的酒渦更深,上官謹頭靠在母親肩膀上。「最吸引我的女人不是我姊就是我媽,姊是不能娶的,媽是已經嫁人了,失之交臂,我扼腕終生,啊……」母親指頭戳來,截斷上官謹的話,換上一聲裝腔作勢的慘叫。
上官謹皺起一張臉,額頭在陳若美肩上磨蹭得更厲害,就像只急於巴著主人撒嬌的小狗狗。「嗚嗚……娘打兒子,我好可憐……」
陳若美又是好氣又是好笑的睞兒子一眼,推開他腦袋。「都二十四歲了,還在撒嬌,說出去能見人嗎?」
「不能見人也沒關係啊,只要能見娘就好了。」狗腿的究極奧義……十句話要有九句半是奉承好聽話!
陳若美放下鍋鏟,轉身給兒子左右開弓的「臉部按摩」,將兒子一張帥臉拉扯到猙獰的地步。「你這孩子嘴巴這麼流里流氣,怎麼到現在連個女朋友都騙不到?媽真的希望你能早點成家。」
「媽∼∼」上官謹摟著母親像哄小孩似的輕晃。「有哪個女孩會願意嫁給一個不成氣候的窮酸畫家?至少要等我有點成績之後再談嘛!妳也知道,先成家再立業在這個時代已經退流行,現在的男人得先立業,才會有女孩子願意跟自己成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