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頁 文 / 衛小游
打斷阿東愈來愈自得其樂的胡言亂語,葉予風從懶骨頭上站了起來。「那麼我當然會出席,不過那天晚上我不要她坐我的後座。老實說,我不喜歡她。」
阿東笑得更加開心。「那正好,我的後座有空位。」
「老天保佑你。」扮了一個鬼臉後,他跨著大步走出這間快讓他窒息的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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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已經不是他第一次不耐煩地離開他的朋友,走進依農打工的書店裡了。
到書店途中所累積的一連串連他自己也解不開、理不清的紊亂情緒,在推開「雨聲書店」的玻璃門、聞到一股來自書籍的松墨味後,混亂的心才稍稍平靜下來。
但在沒看見他想見的人站在櫃檯後面時,一顆心馬上又提了起來。
直到他往店裡更深處走,看到一個穿著深綠色圍裙的小小身影跪坐在一排書櫃前,膝邊擺著好幾迭書時,才不自覺地鬆了一口氣。
她在。
他就站在那排書櫃的轉角處,靜靜地看著她好一會兒。
直到她發現他。
同時他綻出真心的笑容,覺得心中那片前一刻還翻騰不已的海洋變得好平靜。
「哈囉,灰姑娘。」
儘管已經不是第一次在書店裡看到他出現,依農仍然有些不大適應看見他。「哈囉,你是神仙教母還是白馬王子?」
他輕鬆地笑出聲,舉起一隻腳。「我是妳壞心腸的姊姊,快來幫我擦鞋。」
一條抹布凌空飛轉了三個圈,拍擊到他的胸牆上後,重重落地。「自己動手擦。灰姑娘正在忙。」
葉予風當然不是壞心腸的繼姊,但依農也無法想像他是拿著魔棒的神仙教母或是故事裡讓仙杜瑞拉得到幸福的王子。起碼,不是她的。
她與他之間,似乎什麼也不是,但卻又像什麼都是。
這種感覺很怪,她知道;但是她太忙,無暇去深思理會。有時候她會在入睡前的五分鐘突然想到,卻又因為太過疲倦而很快入睡,無法想得太深。
自從在那堂國文課遇見他後,到現在都快一年了,事情居然就這麼詭異地
一路發展下來。他們好像變成了「某種形式」的朋友,有時候會一起在自助餐廳吃中飯,路上遇到時會打打招呼。但僅僅如此,沒有別的了。
有時他會跟他自己的朋友在一起,她遇見過他們幾次,但他從來沒有把她介紹給他的其它朋友。那使她瞭解到:對他來說,她只是一個很普通的飯友,只因為她對他有過一次借筆記之恩,讓他順利過關,所以他才會注意到她,但那仍比不上他平時的社交生活。他跟她所認識的多數大學生一樣,都是揮灑著自己的青春、有著對生命熱情的年輕人。
她跟他,一直都是普普通通--雖然他不會知道,即使只是普普通通,也已經在她的生命裡佔上很重的份量。
她的生命裡有太多過客,能留住的從來不多。所以即使是過客,她也為他們留有一個位置--一個悄然無人知曉它存在、偶爾則被自己遺忘的位置。
儘管從未承認自己不擅於社交,但事實就是事實。
她是真的不懂得如何與人相處。這種情況也許會一直持續下去。
最近一、兩個月,他比以往更經常出現在她面前。以前、「巧遇」的機率較大,最近他則是相當自動地來找她,有時是在書店,有時是在咖啡館裡,次數頻繁得讓她的兩個老闆對她投以「鼓勵」「讚許」的眼神。至於是在「鼓勵」「讚許」什麼?她下意識地不想知道。
有時候,「知道」不見得會比「不知道」來得更好。
就好比「沒消息」就是好消息,而「有消息」卻常常意味著壞消息。
所以她選擇放棄「知」的權利,不願知道得更多。
是的,她確實是怕。她怕知道得更多。
然而此時此刻,她仍忍不住有點想知道,他在晚上九點鐘,書店再過一小時就要打烊的時候走進來做什麼?
很顯然的,不是為了買書,因為他手上空空,而且正站在童書區。
她打趣地看著他拾起掉在地上的乾淨抹布,拿起一本堆在她膝邊的彩繪童書。
「啊,小飛俠,這不正是我的名字嗎?」他戲劇性地眨著眼睛說。
假如她有幽默感的話,也許會幽他一默:那麼你是不願長大的那個,還是長不大的那個?你對彼得潘的故事又會有什麼樣的看法?是逃避長大的那一種解釋,還是童真不滅的那一種?
「可惜這裡沒有溫迪,也沒有虎克船長,沒有人可以陪你一起玩。」
「那麼,看來我只好陪妳這個缺乏幽默感的灰姑娘一起幫這些書上架了。我該把這本書放在哪裡?」他晃了晃手上硬皮的彩繪故事書。
灰姑娘說:「左邊數來第二個櫃子第一格。」
他立刻找到正確的位置,但也立刻皺起眉。「妳要小飛俠跟神奇寶貝住在一起?」會不會不大搭調?
灰姑娘抽走他手中的書,妥善地放上木質櫃子。「很遺憾你不喜歡你的新鄰居,但現在的小朋友喜歡皮卡丘勝過你這個小飛俠是事實,為了增加你的能見度,我只好這麼做,相信你能諒解。」
他將那本書從皮卡丘隔壁抽出來,放到第三格裡。「與其和那只只會『皮卡』『皮卡』亂叫的皮卡丘住在一起,我倒寧願與我的老鄉彼得兔共享一套衛浴。」
但灰姑娘不理會小飛俠的任性。「很抱歉,非得退而求其次的話,我想你應該搬去當黛妮兔子和邦尼獾的鄰居,夜鶯森林現在有空屋出租。(註:黛妮兔子與邦尼獾,典故詳參美國作家蘇珊?依莉莎白?菲利普斯(SusanElizabethPhillips)「星隊系列」作品《芳心誰屬》(ThisHeartOfMine),書中女士角桑茉莉(Molly)為童書作家,代表作品黛妮兔子系列《黛妮摔一跤》)
「黛妮兔子?那是什麼玩意兒?」
她塞給他一本書。「你該長大了,小飛俠,世界一直在改變。」
「但我的夢幻島不會變。」他並不急著翻開她塞給她的那本《黛妮摔一跤》,只好奇地多瞄了幾眼。「不過顯然的,妳跟這個叫做黛妮的兔子相處得還不錯。」
「是不錯,畢竟我們都是女性。」灰姑娘聳肩一笑,繼續忙碌地將地上那迭書一一上架,並且在將滯銷的書籍下架後著手登錄。
「嗯哼,標準的女權至上,不是嗎?」
她抽空回嘴,「錯了,只是男權日漸低落。而且這都是男人自己惹出來的禍。」
他的回應是朗聲大笑。「我錯了,我不該說妳沒有幽默感。」
不再扮演他口中的那位灰姑娘後,依農變得稍稍拘謹起來,所以她僅是低下頭簡短地說:「或許。」
似乎,這才是顏依農該有的反應。不過她不得不承認,剛剛有那麼一瞬間,她幾乎喜歡上與他那種天馬行空、無拘無束、互開玩笑的談話方式。
在這個世界上,只有他葉予風--或者她該稱他為小飛俠?能夠讓她拋開那種被困在自己身體裡無法掙脫的感覺。
她不是不知道自己給別人的印象和感覺,但她總無能為力改變那一切。
不管怎麼嘗試都顯得有些突兀,久而久之,她也就放棄了,開始認為那就是她本來的面目。
直到他出現……
她開始在不經意的談話中學會了開玩笑,但只有跟他在一起時才有辦法。
有時候,她甚至會比較喜歡那個跟他在一起開著玩笑的她;而那彷彿不是她。
她又出神了。「灰姑娘又在想什麼了?」他將《黛妮摔一跤》放到書架頂上擱著,從地上拿起那些書,一本一本遞給她。
依農無法立刻重新融入灰姑娘的角色裡,只好暫時當她自己--那個不大會說笑、有些老成嚴肅的自己。
「我自己來就好了。」她阻止他繼續幫她的忙。「你可以到旁邊的閱讀區去看一下書,我今天恐怕沒有太多時間招呼你。」
「沒關係,我先幫妳把書上架好。」想了想,又道:「我不是來跟妳勒索時間的。」
那他究竟是來做什麼的?她得花好一番氣力才能讓自己不要問。她提醒自己:「不要知道」比較好。
「不用了,只有我知道那些書要放到什麼地方,我們歸類圖書的方式跟一般書店不一樣。」
這家書店裡的書籍擺放方式,是在她來這裡工作以後才開始不一樣的。原本昭德老闆很懷疑她對書籍上架的建議,直到看到了確實的盈餘和收入的增加,才放手讓她安排。
她喜歡書,喜歡瞭解每一個買書、看書的人的想法,卻沒想到這種「喜歡」會讓書變得更好賣。
原本這家書店的主要收入來自折扣優惠的教科書的販賣,但這兩年來,其它書籍的銷售也漸有起色。昭德老闆幫她加過薪,雖然很微薄,但這已經是兼職員工很難得到的待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