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頁 文 / 紀珞
在瀕臨恐慌的臨界點時,他開始自殘,於是,腦中被壓抑的記憶猶如利針,伴隨著身體的疼痛,針針刺激腦海──
他全想起來了。
童年時,他親口預知了雙親的死訊,從此被視為不祥,沒有一個親戚願意收留他這個觸霉頭的孤兒,雖然進入社會收容機構,但無法控制預知能力的下場就是遭受極端排擠、育幼院一所轉過一所;最後,他忍受不了那些像在看怪物一樣看他的眼神,終於獨自逃出育幼院,流落街頭。
後來,他才知道逃離是另一個苦難的開始。
他被人口販子抓去,轉賣給徐達斌。
徐達斌表面上是個形象良好的正人君子,私底下卻是個淫穢不堪的戀童禽獸,不但與人口販子勾結,以殘暴的手段玩弄買來的小女孩,可惡的是,居然連他都不放過,就連舉行慈善游輪之航,也將他鎖在船艙底──
他對密閉空間的恐慌,就是那個時候造成的!
尉天浩狠狠咬牙,拳頭緊捏,指甲陷入掌心,虛乏的身軀顫抖著。
他總算瞭解自己那些奇怪的「毛病」從何而來。
厭惡別人把他當女人,是為下意識痛恨自己有張被男人看上的噁心臉皮!
不喜歡船艙,是因為下意識被那段鎖在艙底的遭遇恐懼著!
不隨意談論天賦,是因為下意識排斥這種該死的怪異能力!
他之所以忘記那些殘酷的往事,或許應該感謝耿繼武。
耿繼武因為執行一趟海上勤務,因緣際會收留了被漁船從海中搭救而起的他,請專家催眠他,結束他的夢魘、賜予他重生,所以他一直以「重新製造」的記憶存活至今,深信自己是個被資助的孤兒,沒有那段晦澀的過去。
現在的他,毫無找回塵封記憶的喜悅,反而因這段過往,身心備受煎熬、靈魂飽受鞭笞。
「你為什麼害死小靜的父母?」徐少宗質問。
他不發一言,徐少宗憤而逼近他,拎起他的衣領吼道:「你最好老實說!」
尉天浩抬眼,犀冷的目光睞向眼前的男人。
「你替徐達斌抓我,不就是要置我於死地?廢話不必多說,動手吧。」
他想……尋死?!徐少宗被尉天浩冷絕、不帶求生意志的眼光懾住,沒來由地感到不寒而慄。
他陡地放開尉天浩,舉起槍……
「好……我就如你所願,讓你死得痛快一點!」反正只要解決他,就能解除小靜的痛苦。
就在此時,來到門口的寧靜看見這一幕,一顆心陡地衝到喉嚨──
「住手!」她衝了進來,張臂阻擋在槍口前。「少宗哥,你想做什麼?!」
「小靜,你讓開,這個男人該死。」
「就算他真的做錯事,你也不該私自替他判刑,你沒有那個權力!」
寧靜維護尉天浩的態度,引起徐少宗強烈的妒意和不滿。
「沒錯,我是沒有殺他的立場,不過你有。」他將槍枝交到她手上。
「我爸花了這麼多年時間,終於查出尉天浩就是你一直在找的『兇手』。是他詛咒了你父母,讓你平白受這十五年的痛苦,今天,你總算能親自終結這一切。」
他就是……
寧靜愕然回頭。
凌亂的黑髮,森寒的瞳眸,此時的尉天浩有如受困的撒旦,傷痕纍纍,渾身充斥著孱弱的氣息,絕望得幾乎失去生機的模樣,令他像個……活死人?
他怎麼會變得這麼狼狽?!
相似的一幕,讓寧靜回想起那悲劇性的一夜。
「殺了他,你就再也不會被惡夢纏身、再也不必服藥了。」徐少宗鼓勵。「不用擔心外界的看法,大家都會相信尉天浩是因為監守自盜而畏罪自殺。」
只要一個子彈,她就可以解脫了……
可是,從他口中說出的,真的是詛咒嗎?他說過他有預知未來的能力──
要是預知了不幸的事,一說出來簡直就像詛咒。
寧靜眼中的遲疑,激怒了徐少宗。
「小靜,你還在猶豫什麼?你把他放出來,他卻害死你父母,這種怪物不值得你對他心存憐憫!」
尉天浩望向寧靜,看著她哀傷欲絕的神情,眼底出現一閃而逝的複雜光芒。
沒想到,靜就是當年救他的小女孩,而他對她做了什麼?詛咒……害死她父母的人……指的就是他?不過,這些都不重要了。
清楚看見尉天浩眼中求死的想望,寧靜心頭一痛。
「或許……那是個誤會……」她不知道自己該不該相信他擁有的異能,但她所認識的尉天浩跟惡魔畫不上等號呀!
「你親眼所見,不是嗎!」她的護短讓徐少宗惱怒不已,咬牙喝道:「趕快殺了他,小靜!」
「不……」她下不了手,對徐少宗激進的態度產生困惑。
「你愛上他了,對不對?」怒焰在徐少宗心中狂燒。
寧靜一怔。她愛尉天浩?!有嗎?
「我……這跟殺不殺他沒有關係,誰都無權了結另一個人的生命!」一定有哪裡不對勁,她不能任尉天浩就這麼犧牲!
眼見寧靜慌亂猶疑的神色,徐少宗擔心的事終究發生了,早知如此,就應該趁早解決尉天浩!
「你忘了你父母的仇恨嗎?他們死得好冤枉,身為女兒的你甘心放過這個冷血惡魔?」他的激動,卻換來寧靜將槍口朝向他的險境。
「小靜,你?!」
「別說了,少宗哥,請你解開他的手腳銬。」寧靜緊緊握著槍,斬釘截鐵地要求。
「為了一個該死的男人,你竟然──」
砰!
一聲槍響在徐少宗耳邊大作,他身後的牆壁出現了一個彈孔。
「我還要游輪上一艘快艇,請你照做,少宗哥,不要逼我傷你。」槍口依然指向臉色大變的徐少宗。
在寧靜的堅持下,憤恨交集的徐少宗,只能目送心愛的女人攙扶著另一個男人搭乘快艇離開,消失於茫茫大海中。
第七章
巽他海域不知名小島
「謝謝你。」
看著一名黃褐膚色、身穿花布短衣短裙的少女,教她以類似泥巴的東西替尉天浩的傷處上藥,寧靜感激一笑,那個滿臉笑容的少女,又嘰哩呱啦說起她聽不懂的海島系語言。
蒙幸運之神眷顧,快艇在海上毫無方向地航行了一天之後,他們終於發現一座島嶼,值得慶幸的是,島嶼上有原住民。
天性熱情善良的居民見他們狼狽落難,縱使語言不通,依然好心安頓他們,讓他們暫居於一戶空木屋中。
三、四天下來,她總算瞭解,這家男主人的身份應該是醫生之類的,尉天浩身上的傷在他們的照顧下已有明顯改善,她也不再懷疑那些黑綠色稠狀物的用途。
「嘰咕嘰呱嚕……」
少女邊說邊將裝了藥膏的陶碗交給寧靜,隨手又抓起一塊濕布,紅著臉蛋要替坐臥在床板上的尉天浩擦臉。
上岸後就沒開口說過一句話的尉天浩,猛地鉗住那只想碰他的小手,甩開她的好意。少女瞪大眼,被連日來沒什麼反應的男人給嚇了一跳。
「咕嘰咕嚕!」
「呃,你不要怕,我來幫他就好。」
寧靜比手畫腳安撫少女,就怕少女向家人告上一狀,對方就會將他們轟出門,這下沒有求生裝備、又還沒弄清楚身在何方的他們,能往哪裡去?
「呱嘰咕咕嚕嘰……」少女像是懂她的意思,將濕布遞給她。
隨後,有兩名赤裸著上半身的男丁,扛了一個大木桶進來,木桶裡有七分滿的清水,隱隱冒出氤氳熱氣,還有一名小女孩拿了套乾淨的衣物交給少女。
「這是要做什麼用?」寧靜疑惑地看向木桶。
「呱咕嘰嚕咕嘎……」少女指指寧靜,指指木桶,又擦擦自己的手臂,然後把衣物塞入寧靜懷中。
「要給我沐浴用的?」在這裡?寧靜揣測道。
少女又說了一串話,偷覷了眼美男子後,就跟著壯丁離開了。
寧靜放下衣物坐到床沿,繼續替尉天浩的指骨上藥,他雙手每根指頭上都有深可見骨的傷口,像是被硬物持續重擊所受的傷,每每看得她心窒難當。
他被囚禁的那三天裡,到底發生什麼事?
是什麼緣故,讓一個原本樂天的男人變得陰酷深沉,一向掛在俊臉上的自信笑容沒了,取而代之的是峻凜如山的冷鷙表情?她覺得好心痛。
「你差點嚇到她了。」
即使不忍,寧靜依然堅強面對那些慘不忍睹的傷口,小心翼翼地抹上藥膏,以輕鬆的口吻繼續說道。
「好在她不計較,不然我們可能連安身之地都沒有。你不覺得那女孩好像喜歡你嗎?衝著這一點,我們可能還不必流落海上。」
她語帶調侃,心中卻有點泛酸。她咬咬唇,暗自訝異自己居然為一個看起來根本未成年的女孩喝飛醋。
「為什麼救我?」
連日來不言不語的尉天浩說話了,一開口就是充滿怨恨意味的質問。
她一詫,抬頭對上一雙寒沉黑眸。
被他眼中的痛不欲生震懾住,她的心彷彿也被他眼底的痛,輾過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