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頁 文 / 鐵勒(綠痕)
「玄玉說得對,我的確沒資格向你復仇。」他伸手取來玉權的發,將他與素節的合握在掌心裡,「多謝你這三年多來真心愛她……」
率眾候在祠堂外遠處碑樓下的符青峰,知道一時半刻間,樂浪應當是不會走出祠堂外,因此站在雪地裡挨冷的他,原是有意命下屬進樓內避雪,但在堂院入口處竄過了一小隊人影時,他朝身後揚起手,默默握緊了掌心。
聽令準備應敵的眾人,在見到來者的陣仗後,以寡迎眾的他們皆睜大了眼。
「去求援。」眼看著來者們身上的衣著並非南軍,符青峰當機立斷地拉過身旁的副官。
與他們同是楊軍的兵士,自遠處迅速逼近,始終都記得袁天印警告的符青峰,不需猜測也可明白,今夜這些人會出現在此,目的是為了何人。
他高舉著手中的陌刀朝身後眾人吩咐,「別讓他們踏進祠堂一步。」
就著院中宮燈的光影,閃爍的刀光,陣陣反射在雪地上,眼看著身旁應敵的下屬一個個倒下,不肯讓他們通過碑樓的符青峰,在手下皆與敵人同歸於盡之後,獨自在雪地中力戰剩餘的敵人。
「女媧營誰派你們來的?」挨了好幾刀的他,將手中的陌刀擱架在雪地立惟一還活著的敵人頸上。
很想懇請符青峰饒他一命,但又怕說了後將會被辛渡滅口的士兵,猶豫地閉著嘴,驚惶的兩眼不斷左右顧看。
「說!」符青峰更用力地將刀刃抵向他的頸間。
「是辛將——」
未竟的話語,遭兩柄自暗處飛來的兵箭截斷,已知主謀者是誰的符青峰,在抬首尋找發箭者時,忽然覺得胸坎間有股突來的熱意,他不解地低下頭。
「想不到……」他怔看著自己也插了一柄兵箭的胸口,「明槍易躲,暗箭難防。」
晚來一步的燕子樓,在見著祠堂外頭遍地的屍首時,不明狀況的愣站在地,但在符青峰派去的副官大叫聲中,回過神來的他,不願置信地瞧著跪坐在雪地裡的符青峰。
「符將軍!」
趕至他身邊伸手拔去他胸前之箭,急於探察他傷況的燕子樓,在他欲開口時,不給他說話的機會,輕掩上他的嘴,並同時解開他的戰袍。
「讓我看看你的傷……」
「是辛渡。」憂心忡忡的符青峰握緊了他的臂膀,「他的目標是樂浪。」
揭開他的傷口看了一會後,又緩緩將戰袍蓋回去的燕子樓,無奈之餘,低首看著他擔心的模樣,喉際忍不住一陣哽澀,在他央求的目光下,燕子樓迅速朝身後指示,派員將祠堂四處重重包圍。
「我會代你保護好樂浪。」他邊說邊扳開符青峰掐陷進他臂上的手指,將渾身濕冷的符青峰靠放在他的臂彎裡。
「死在這,我雖不甘心……」放下心的符青峰,喃喃在嘴邊說著,「但至少在死前,我曾見過真正的英雄。」
身為武人,戰場才是他該死去的地方,攻南以來,他也一直認為自己終究會戰死,可是當他躺在這兒時他才明瞭,其實怎麼死、死在哪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曾如何活過。
年少的時候,他曾被期待成為一個似趙奔父子的英雄,可惜的是,他始終無法做到;渡江而來後,在攻南的這些戰地裡,他還是沒有成為一個英雄,可在九江城外落楓片片的戰場上,他卻牢牢記住了一張英雄的側臉,以及一個勇往直前的身影。
至今他還記得,那時樂浪不顧自身安危,奮勇突圍營救下屬的背影,在他眼中像座山,巨大而不可動搖,而那份感動,至今也還存留在他的心底,自那日起,他不再問自己是否能夠成為英雄,也不再畏懼戰場上的生與死,拋開心鎖的他,只想依照袁天印的話,好好守護著他心目中的英雄。
「你不會死的……」燕子樓哽聲安慰著他,「還記得袁天印曾對咱們說過的七曜同宮嗎?」
他自嘲地笑,「或許,我不是那七星中的其一吧。」
不知該說些什麼的燕子樓抱緊他,不語地看著落在他身上的雪花,片片被他身上的鮮血給染紅。
他合上眼簾,「告訴袁天印,我做到他所托了。」
當懷裡的符青峰不再有動靜之後,紅著眼的燕子樓,揚起頭看向漫天紛落不斷的大雪,他想,若這是個晴朗無雪的夜晚,遠在長江對岸的袁天印只要仰首,定會在夜空裡見著一顆璀璨的星子,在這夜無聲殞落。
聽聞遭囚在太子府裡的玉權欲見他一面,匆匆放下破城後大小軍務以及處理南國遺臣事宜的玄玉,依約在深夜來到太子府。但當他抵達太子府,在太子府前等待著他的,除了他親派守衛玉權安危的重兵之外,尚有一身血濕的燕子樓。
聽完了燕子樓所述之事後,被這措手不及的消息震住的玄玉,站在雪中久久不發一語。
「誰幹的?」過了很久,玄玉冷冷地問。
「辛渡。」
「親眼所見?」雖然早就知道鳳翔絕不會放過余丹波與樂浪,但他總以為鳳翔手底下的人會選在戰事中動手,以免招人猜疑,可沒想到,棋高一著的辛渡,竟是選在戰後才動手。
「不是。」
「有無人證物證?」要動鳳翔手底下這位功臣,若無十足十的把握,可不能隨意出手。
燕子樓別過臉,「沒有……」
玄玉向他吩咐,「放出消息,符將軍於城破之後死於南軍手中。」
「什麼?」燕子樓怎麼也沒想到得到的答案竟是這樣。
「報仇,三年不晚。」這筆帳,他記下了。
燕子樓甚是不平,「但——」
「無憑無據,現下你若動手,出了岔子本帥也保不了你。」玄玉轉眼厲瞪向被眼下的仇痛熏了眼,而沒顧忌到自身安危的他。
隱忍著滿腔仇火的燕子樓,原本是打算來這通報完此事後,就立即去找辛渡報仇的,因此,此刻玄玉所說的話,他壓根就不想聽進耳。
「聽見了沒有?」兩目定在他臉上的玄玉再問。
燕子樓猛然撇過臉,緊握在刀柄上的掌心,用力得指節都泛白了。明白自己也是強人所難的玄玉,不是不知道他難以從命的原因,可玄玉卻還是不能任他莽撞行事。
脫下身上的大麾,披掛在他肩上拉攏好為他遮去血跡後,玄玉語重心長地開口。
「性命不是代價。」
不解話意的燕子樓,愣看著玄玉親自動手為他繫好領間的穗帶。
「你們每個人都是無價寶。」玄玉將目光迎向他,「因此,別再讓我付出代價,別讓我在一夜之間失去兩名手下。」此時此刻,說心痛,不是沒有的,說仇說痛,當然更不可能不存在,只是無論他再怎麼做,他也無法讓符青峰起死回生。
無論是攻南之前或是攻南之後,他得到許多,也失去了太多,雖都說成敗必定要有犧牲,為了頭上的榮冠與一身的耀業,更必須付出代價,但在除去了責任與權利的枷鎖之後,他也只是名血肉凡夫。
聽完他的話後,狠狠將仇痛壓下的燕子樓哽著聲。
「末將知道了……」
「去吧。」玄玉輕推著他。
依令的燕子樓在舉步離開時,轉過身來的玄玉,努力壓下激盪的心緒,在欲舉步往府門走去時,他怔看著雪地上數串連綿的足印,隨著足印一路望去,他將目光停留在府門前。
「方纔誰未得令即入府?」他問向守門士兵。
「回大元帥,御使大人率眾入府。」
御史?
他還以為靈恩派來的人都忘了要殺他交差呢。
「堂旭。」不願今夜再發生任何意外的玄玉,朝身後彈彈指,在堂旭上前時附耳對他說了幾句。
耳邊的話語,令堂旭的眼中閃過一絲訝異,隨即想起在離開神農營前袁天印對他交代過的話,堂旭沉默地向玄玉點點頭,取來身後的大刀大步走向府門。
慢他一步入府的玄玉,在途經守門士兵時,隨手自士兵身上取來一柄劍。
深夜落雪,偌大的太子府很寂靜,等在殿中的太子玉權,在見著殿窗上的幢幢人影後,頗有自知之明地歎了口氣,只在心中遺憾,他竟沒能有機會與玄玉說上話。
隨著緩緩被推啟的殿門而入的,是一柄柄在燭下顯得白燦的陌刀,身上帶傷,身旁無人護衛的玉權,自知死期已至,於是也沒有多作無謂的抵抗,他只是靜坐在位上,在來者們的刀鋒將抵他喉間之前閉上了眼。
正因如此,他沒見到趕至的堂旭,在他面前殺了自己人的景況。
已在殿外親自殺了御使的玄玉,在玉權訝然睜開眼時走進殿內來。
他淡淡叮嚀,「包括外頭的御使,全命人拖出府外,並在他們身上插上南軍的刀,太子之人若是問起,就說是遭城中南軍餘孽所殺。」
堂旭無言地照辦。
坐在位上的玉權,雖不明白玄玉為何會為他而殺這些楊國人保他一命,但在玄玉收起猶沾著血跡的劍入鞘之時,他忽然有所頓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