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頁 文 / 決明
「你送了什麼?給爺爺瞧瞧。」月士賢對她嘴裡的墨繪自然不會有太高的期許,他知道月下這丫頭畫不出什麼磅礡山水,充其量畫些小花小草還過得去。他接過小童子送來的香茗,坐在桌前,等著神秘兮兮的孫女兒攤開繪卷。
「爺爺,這是月下一點心意——」纖纖素手一推,繪卷在眾人眼前滑開。
噗——
月士賢一口香茗才含入嘴裡,立刻又全噴出來!
一副尺餘長的春宮圖!
春宮圖也罷,在座哪些人沒瞧過呢?
令人愕然的在於畫中人物!
畫裡唯妙唯肖的男人,正是今日大壽的月士賢,他上衣敞開,下身未著衣褲,大刺刺將私密處裸露出來,週遭儘是裸裎美人包圍,仔細數數共六十人,正是月士賢的年歲數字,環肥燕瘦,各擁風情,幾雙纖纖玉手游移在畫中月士賢身上挑逗,看了令人慾火中燒,羨慕畫中男人享盡艷福,欲仙欲死。
「月下花了足足月餘才繪出這張『老當益壯戲粉圖』,喜歡嗎?」她等著討賞。
月士賢漲紅老臉,一個字也說不出。
「月下明白男人對自個兒陽物的吹噓,所以還特地幫您畫很大很大,滿意嗎?」她等著被誇讚。
月士賢臉色由紅轉青,整個人跳起來,捉住一旁小童手裡捧的枴杖就朝月下身上招呼,所幸月下躲得快,身子一側,沒讓枴杖打個正著。
「你畫這是什麼玩意兒?!你打小學習的畫技全都用在這不堪入目的淫畫上頭?!你分明是想氣死我——」亂棍打死不肖兒孫,打死一個少一個——
「我哪有!我也是用了我畢生最熟練的技巧描繪這張圖!我用心之處絕不輸給斐知畫!為什麼您打我不打他?!」月下被月士賢追著打,她年輕活潑,體力比老人家好,然而月士賢也不是省油的燈,平時他溫文儒雅、老成嚴謹,可這回追起人打也不含糊。
「你還有臉和知畫相提並論?!你不羞,我都替你覺得可恥!」
「他精畫山水,我精畫春宮,不然有本事叫他也畫一幅秘戲圖來瞧瞧,看誰畫得好!」月下回嘴,望見爺爺只差兩步就要追上她,急忙封嘴,逃命要緊。
她吃過爺爺手裡那根枴杖的虧,打在身上很痛的!
「你以為知畫會像你一樣不上進、不知恥、不懂羞嗎?!」
「誰知道他是不是關起房門畫春宮圖呀!哼!」她見識過太多偽君子,嘴裡一套心裡一套,口裡一套手裡一套,她就不信斐知畫閒閒無事,一個人在房裡也只會畫山畫水,說不定他枕頭下正藏著見不得光的《幽魂淫艷樂無窮》!
「無恥之人才會見人無恥!」月士賢一拐子賞過去,敲中月下的腦袋瓜子,她哎唷叫疼,急急轉個彎,朝眾賀客裡鑽,以看戲人潮當肉牆。
「您再這樣,我明年不回來替您做壽了啦!」她撂話威脅。
「如果你只會丟人現眼,不回來最好!」他不當回事。
「好呀好呀,就叫斐知畫替你做就好!反正你誰也不稀罕,就只疼他!你乾脆收他當兒子,叫他替你傳宗接代算了!」月下禁不住回身吠,可怎麼也沒想到爺爺那拐子已經朝她臉上打來——
她一心慌,繡鞋絆了腳,整個人失掉重心,眼看就要摔得難看。
「師父,大壽之日不宜動氣。」
頭頂飄下這句話時,她的身子已被牢牢抱住,離臉不到幾寸的木拐子教人握住。睜開因為抱定挨疼而緊閉的眼,斐知畫那張臉孔正佔住她的視線。
「您別與月下師妹生氣,她是一番好意,拿自個兒最擅長的畫來替您祝壽。再說,您仔細去看她的畫,就會發現她的筆觸有多精細、多用心。」斐知畫開口替她求情。
可惜月下情願跌個四平,也不屑他的出手搭救,拍開環著她肩頭的大掌。
「誰稀罕你說情了?!你在看我笑話對不?!你一定覺得自己今天的賀圖又遠遠贏過我了,對不?!你一定在心裡暗笑我的不自量力,對不?!」
「你本來就比不過知畫!這已是十幾年的事實,你還不能接受?」月士賢冷笑,落井下石。
月下臉上閃過狼狽,即使好早好早以前就沒忘卻過這些,每回聽到還是很難受……不過她已經很擅長隱藏自己,粉唇一咧,揪住斐知畫的衣領,笑容很美,但是聲音很冷。
「聽見沒,還不快叫聲爹,他一定會很高興大壽有你斐知畫改姓『月』這份大禮。」她拍淨衣擺,自地上起身。送完了春宮畫,她沒打算留在這兒乞食一頓,轉過身要走,來去都像一陣風似的。「反正你的壽禮我送了,要怎麼處置它都隨便你——」
「將那幅不堪入目的淫畫拿下去燒了!」月士賢讓月下連瀟灑說完話的機會都不給,一拐子將桌上的春宮圖挑拋到童子手上,半分情面也不留。
「隨便你。」月下不以為意地聳肩,優雅踏出墨洗亭之後才拔腿狂奔。
好過分!
那幅「老當益壯戲粉圖」是她花了多少功夫畫出來的,和斐知畫那種隨手幾筆就畫出來的玩意兒完全不一樣!這就是天賦異稟與天性駑鈍的差異嗎?!他隨隨便便就能得到她想要的重視,就算她費多少心思也難及他的一半!
好過分……
「我以後再為你畫圖,就是全天下最蠢最笨最無知的大呆瓜!」月下掄拳,對著蓮池咆哮,她對自己立誓,絕不再做這種吃力不討好的事情!
「月下。」
一聽見聲音,她就豎起渾身硬刺,手忙腳亂將蓄在眼眶裡的淚意抹掉。
「你跟來做什麼?!」擺明遷怒!
她對這道聲音的印象明明還停留在沙沙啞啞的變聲粗嗓,為什麼現在他的聲音會變得如此悅耳?過分過分!
「師父只是和你嘔氣,你別放在心上。」尾隨她而來的人正是斐知畫,他看到她聽見師父要燒畫時,眼神楚楚可憐……即便她表現出無所謂,他卻看到了她的失落。
「哼哼,安撫完我爺爺,改來安撫我嗎?可惜,我不吃你這套。」月下繼續往前行,不願為他停下腳步。
「我只是不想見你和師父爺倆成仇。」他跟著她走上曲橋。
「會讓我們反目的主因就是你!」漂亮臉蛋上寫滿嫌惡,水燦眸子瞥來的全是指責。
「我怎會知道你和師父每回吵架必扯上我?」無論這對爺孫吵什麼,吵畫吵打扮吵禮儀吵孝道,最常往嘴上掛的話不外乎「你瞧知畫,他就和你不一樣」、「反正我就是比不過斐知畫」之類的賭氣話,將站在一旁的他給拖進戰局。
「因為你是我的眼中釘,永遠紮著我的眼!」她咬牙。
「你可以將對我的仇恨自眼裡拔除。」他給建議。兩人和平共處不是極好?
「等你滾遠之後,我的眼中釘就會拔除了。」哼!
「我離開,你和師父的關係就會變好了嗎?」斐知畫笑著反問。他都不知道自己肩負著這對爺孫的幸福未來。
當然不會。
她知道自己不討爺爺歡心,是源自於她的血緣。爺爺看輕她娘親是外族人,氣她爹親不肯聽從他的安排,娶個門當戶對的書香閨女,也不開心她是女孩而非男孩,更不滿她沒遺傳到月家人畫技精髓,斐知畫不過是個讓爺兒倆拿來爭吵的無辜配角兒。
她很清楚這些,但她很難不對斐知畫生氣。只要有他在的地方,她就滿肚子火,只要他笑,她就會當做他在嘲笑她,他的眼神一亮,她就以為他在算計她,越看到他的意氣風發,她越覺得自己一無是處。
「我和我爺爺的關係會不會好,要等你離開才知道。你若真想安撫我,那現在就回房間去收拾包袱呀!我到時會捎封信給你,告訴你我們爺倆是不是如膠似漆了。」她任性的說,看見他唇邊有淡笑,她覺得他在冷諷她提出一個多可笑多無知的意見。「你做不到就做不到,反正我也知道你等著接手月家的一切……你笑什麼笑?!」
「我對月家的野心一點都不大,說『一切』太沉重。」他胃口沒這麼貪。
「那你想要月家的什麼?」月下盯著他的眼,直覺的問。財產?府邸?名聲?還是月家有什麼私藏的畫功密笈?
斐知畫撩起她一絡長髮,綢緞似柔膩在指掌流洩,又滑又軟,他握住髮絲,湊近鼻前——
他想要的,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月下馬上自他手裡搶回自己的頭髮。「說話就說話,動手動腳做什麼?!」還好她早早搶救回自己的頭髮,不然誰知道他下一瞬間會不會用力扯疼她的頭皮!
「你認為我貪的是月家的什麼?」
「你根本不用問我這種問題,因為月府的一切都已經是你的了。」他已經搶走她的所有東西,所有的所有……
他差的,不過就是一個「月」姓。
「一切嗎?」他的笑容讓他的雙眸像彎月彎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