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頁 文 / 唐瑄
揮手示意直升機減速接近,一確定是他要找的女人,長腿一跨,一躍而下——
第十章
撲通!
底下那片海噪音一污染嚴重,先是螺旋槳盤旋一整夜,接著她聽見有人落水了。
一切都像置身事外般超然,她在上面看的比聽的更清楚,底下正在上演一出人生悲喜劇,好像是有人來得太遲,有人快斷氣還是斷氣了。
悠悠哉哉地閒坐夜雲之上,白色裙浪在雲端上獵獵飛舞,她不曉得自己從哪裡來、要往哪裡去。不過無妨,雲上面的世界自在又逍遙,風在吹、雲在跑,舒適而宜人,她整個人飄飄欲飛,不久前覺得沉重不堪的身軀變得無比輕盈。
她喜歡這個潔白環境。
蘭西,不准你放棄!
這聲音好生氣,蘭西是誰?為什麼她想流淚?她的心為什麼在痛?
遲疑一下,低頭往下看去,她看見底下黑糊糊正人仰馬翻,那個跳下水的男人拚命搶救那個快沒氣的女人,替她交替進行著心肺復甦術、人工吸呼,不斷檢查她有無脈搏、有無吸呼,心跳是否救回了?
蘭西——
這個男人的聲音依然忿怒極了,但焦慮漸增,不肯放棄也不准誰放棄。
她背後多了一團銀白光暈,好像電影院的逃生標誌指引她一個離去方向。
她在雲上慢慢站了起來,身上和雲朵一樣潔白柔軟的長袍衣袂飄飄,像是武俠小說裡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女所穿,纖塵不染;她起身時腳邊揚起一陣薄煙,轉身時曳地裙襬又帶起一陣雲,好像有人在幫她做乾冰特效,情境飄逸得令她大皺其眉。
她最討厭穿長裙,執行任務很礙事,把長裙痛快撕成了及膝短裙後雙手僵住!
執行任務?迷惘看著純白聖潔的雲上世界,她心生疑惑。她屬於這裡嗎?
可是光暈中那個涼白人影似曾相識,總覺得她只要走過去就可以跟誰團聚了。
他是誰?在等她嗎?她充滿好奇,朝身後那團溫暖柔煦的白光舉步而去。
我不值得你留下嗎?!
踩著雲朵前進的腳丫子驀然停頓,聽見這聲近乎攻擊人的怒問她一臉震驚。
為什麼她好像聽見這個男人的心,在哭?終於回首,向雲下的男人張望一眼。
是因為不論怎麼努力都喚不醒那個女人,所以他很心慌很焦急嗎?
我愛你,蘭!我愛你!
她真的聽見他的心在哭泣,哭得好傷心,好傷心……
不管你怎麼想,是不是對這個世界感到厭煩,我不放棄你!我愛你!蘭——
心好痛,分不清是他的心還是她的在痛著,好痛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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蘭西在夢中哭了起來,哭著醒過來。
她想起來了,兩年前她在海上被雅各救起時,他不斷向她告白著同一句話。
蘭,我愛你!
留下來陪我不好嗎?跟我在一起不好嗎?你不要放棄!我愛你啊,蘭!
她居然忘記這麼重要的事情,她居然這樣對他……原來這些並不是夢……
雙掌掩住溢淚的眼,感覺自己被擱在她腰間那隻手臂向後擁入一副安穩胸懷中,她哭得睜不開眼,只是倚著不斷幫她按摩肌肉以放鬆心情的男人傷心啜泣。
我真的不值得你留下嗎?蘭,你不要放手,不要放!我愛你!
好像只要他一直對她表白,她就會死而復生。
好像只要他一直跟她說話,她就不會死去、就不會棄他而去。
兩年前風雨飄搖的那個夜晚,這個孤僻自閉的男人不斷重複再重複,拚命祈求她留下來陪他,把他三十歲之前沒說出來的話一次用盡。他對她說了好多好多話,被救回來的那兩年她卻成天渾渾噩噩,把這麼重要的事情給忘記了。
她辜負了他、傷害了他,只在意自己疲憊的身心,沒留意到他的心情。
她真的不打算放棄,她沒有。她真的沒有……她必須告訴他……
蘭西在雅各懷中哭著轉身,伸出纖纖雙臂圈住他脖子將他拉近,想當面告訴他:
「我在海上撐了很久很久。」離開台灣之後不曾氾濫的眼淚又婆娑滿眶,宛如那年在非洲草原迷路的小獵豹終於回歸母豹懷中,蘭西哭得不能自持,淚頰挨著雅各面頰,在他耳邊傷心嗚咽:「我沒有放棄,沒有。我想活,真的……」
聽她主動提起兩年前的意外,雅各一臉錯愕,擁著淚人兒楞楞地坐起來。
因為這場突如其來的意外迫使他更動原訂計畫,提前於去年帶她回台灣。
逼她面對她刻意埋葬卻從未遺忘的過去,因為那段過去正在嚴重侵蝕她的生命力,他不允許這種事發生!回鄉之路雖然漫長崎嶇,所幸這位小姐本性堅毅,勇敢地挺過來。幸好她挺下來,幸好,一切痛苦都結束了。
雅各對淚水撲簌簌的女人挑眉微笑,臉色有些不自在:「我知道了。」
可是她還沒向他道歉啊,她想告訴他很抱歉傷了他的心。
害他這麼難過她很抱歉,她不是故意想要丟下他,她只是突然有點累了。
她不知道自己會那麼累,那一兩年她真的好累。沒察覺到他的感受,她很抱歉。
被放棄的滋味很難受,她被放棄過所以曉得那種留在心上的傷口不易癒合,不小心看顧就會結成一輩子的疤。她不想害他傷心,不想讓遭人放棄的傷口留在他心上成為陰影,她希望他快樂,希望他覺得自己是被人需要、被人愛著的……
「夠了。」抓起棉被幫她拭淚。
從棉被邊緣抬高淹水淚眸,她哀怨瞋他:「我什麼都沒說啊。」
輕揉一下她堆滿歉意的眉心。「你的表情說了很多,我全都聽見了。」
他不安慰還好,一說蘭西下唇瓣一顫、鼻頭一酸,小臉掩入他肩窩泣不成聲。
她竟然這樣對待這個男人,就算他很堅強也不該被這麼傷害。
他們兩人的關係是兩年之前的海上驚魂夜開始降到冰點,可見他一定很氣她。
難怪從那之後,這個毫不憐香惜玉的男人處處針對她,對她很惡劣、很壞很壞,設計她回台灣接受一場「震撼教育」。
去年也是很混亂的一年,但是,她終於拿回自己的本名蘭西。
花了九年的時間,她終於還是走到那個深愛的男孩墳前,為他上了香,和他說了許多許多心裡話;她出走多年的魂魄終於回歸原位,不再成天失魂落魄得害許多人提心擔心。這段尋根過程雅各全程參與,當時他是回去執行一個代號「冬眠」的任務,但她知道他是專程去台灣陪她,順便在她萬一不想離開時將她押回英國。
好像從冬眠九年的夢中睡醒,一覺醒來她就聽見這個男人拐彎抹角的告白。
拐著彎對她說,他愛了她九年。
為了回鎮雅各讓她意外的深情,於是她答應當他的搭檔,兩人不再各走各的、聚少離多。她以為所有的傷懷心情會隨著台灣之行就此遠揚、全部過去,今年是他與她相識的第十個年頭,她以為兩人之間會從此柳暗花明,想不到今晚的一夢讓她這麼傷心。若只是一場夢她還可以一笑置之。
沒想到,他早在兩年之前就向她告白了。
蘭西坐在雅各腿上貼著他額頭,淚意一發不可收捨,他沉溺在她的溫柔裡默笑不語,無所謂地隨便她哭得他一臉汪洋。他拐彎抹角示愛,一定是因為海上那一夜的事嚴重傷害他自尊心,她竟然把他向她告白的事蓄意遺忘,雅各那麼驕傲,難怪他生氣。原來她竟辜負他那麼多,多得數不清,這十年來,在每個痛苦悲傷的時刻幾乎都有他陪伴在她身側。她想告訴他,刻意忽略他的感情這麼多年,她很抱歉。
對他很抱歉,很抱歉很抱歉……
「這樣夠了。」就算她的眼淚這次是為他流,他也不想常常看見她傷心,何況她也響應他當時的表白,她人在他懷裡不是嗎?她還活著對他就夠了。「可以了。」
蘭西瞅著雅各哽咽好半晌,忽然聲音沙啞地差遣他:「你去把電燈打開……」
領命下床,雅各開完燈,轉入浴室擰了條濕毛巾準備給小姐擦臉。
跨出浴室時雅各腳下一頓,莞爾地看見蘭西百感交集,她澄澈的黑眼珠被淚水洗滌出一道陽燦光澤,正瞬也不瞬跟著他的身影納悶飄動,直看到他爬上床,她才一臉不解地捧著他的臉當火星物種認真研究起來。
端詳許久之後,蘭西對當事人下了一個結論:「你好笨。」
他沉靜瞥著梨花帶淚的小臉,雙眉一挑:「你想看清楚笨蛋的長相啊?」
「我想知道哪種面相的人會做出這麼笨的事。」蘭西定定凝視雅各,哭啞的聲音被溫柔浸潤,她傾前吻住總會為她每個主動親近的小動作震撼的男人。她忘了他令人心痛的表白,他也就從不再提,這男人樣樣出色,為什麼在她面前會這麼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