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頁 文 / 杜默雨
他眉頭緊鎖,以手掌摸向自己的心口,又握起拳,僵在胸前不敢稍動。
透過模糊的淚水,她還是不敢置信地凝視他。怎麼可能?他的心怎麼會為她而痛?以前不會,現在變傻了,更不可能懂得她的心情了。
可是,他為何會出現在這片擁有兩人共同回憶的海灘?是心電感應嗎?為什麼才想到他,他就忽然蹦出來了?
她無法思考那麼多了,現在,她只是一個找不到路回家的小女孩。
「昱翔,你抱抱我,好嗎?」她嗚咽著。
「好。」
才聽他一個「好」字,她已經被他緊緊抱入懷裡。
好熟悉的懷抱呵!她淚流不止,將臉頰貼住他的胸膛,深深吸聞那久違的男性氣味,感覺他雙臂收緊的力道,聽到他強烈震動的心跳……
過去,他們可以變換許多姿勢做愛,但每次結束歡愛後,他不是去沖澡,就是坐在旁邊抽煙,兩人從來不曾安靜擁抱過,也不曾相擁而眠。
她總是孤單地睡去,有時被他叫醒送回家,有時一覺到天明,他已經付清客房費用,先行離去。他就是這樣一個冷漠無情的男人。
這個沈昱翔會是以前的沈昱翔嗎?她有些懷疑地抬頭看他。
那對深邃黝黑的眸子也在看她,好專注、好認真、好憂鬱。
「薇真,不要哭,妳的睫毛膏暈開了。」他的目光沒有離開她。
「嗚……哈!睫毛膏散了,好醜吧?」她又哭又笑,掄起拳頭捶他,他什麼時候變得不再冷酷,而是會搔動她的情緒了?
「不!妳下丑,妳很漂亮。」他拿出手帕。「我幫妳擦乾淨。」
她的拳頭停在他的胸前,慢慢滑下,眨了眨睫毛,看他的臉孔緩緩靠近。
他捏住手帕,就著淡淡的月光,很仔細地抹拭她眼眶四周的黑漬,抹得不乾淨,又用手帕包住指尖,一點一點地擦掉殘妝。
兩人的距離是如此之近,彼此的呼吸在交纏,眸光亦是深深地交織。
她忘記流淚,忘記今晚所有的不愉快,就只癡癡地凝視他的黑眸。
他不只擦掉她的妝,也拭去她的淚,目光跟著手帕滑移,像是跳著溫柔的華爾滋,款款擺擺來到她的唇邊,準備再度邀舞……
「好,擦乾淨了。」他拿開手帕,臉孔迅速退開。
「喔,謝謝。」她忽然感到失望,低下了頭。
兩人一陣沉默,海浪嘩嘩地打著初秋黑夜的節拍。
「妳的衣服破了。」他坐在她身邊。
「被鐵絲鉤破的。」她仍低著頭,悶悶地以手指畫沙子。
「穿上我的外套。」他脫下西裝外套,罩在她身上。
「我又不冷。」
「衣服破了,風吹到肚子會著涼。」
「噗!」她笑了出來,再捶他一記,整個人順勢倒在他的懷裡。
「薇真……」沈昱翔身體一顫,自然而然伸出雙臂摟緊她。
他曾經以為,再也沒有機會與她親密接觸,然而此時此刻,他結結實實地抱著她溫軟的身子,一切像是夢,一個遲來的、或是永遠無法實現的夢。
明月朗朗,濤聲輕柔,遠方漁火點點,點綴在安靜廣闊的大海上。
來不及說出的心意,他還是說不出;他能做的,只有珍惜此刻。
他幫她拉好西裝外套,將她裹得密不透風,臉頰不自覺地擦著她的頭髮,雙手也輕撫過她的背部。
他的撫觸像是海浪湧來,一波又一波,那不是冰冷的海水,而是溫柔暖和的浪花,正在為她做最舒服的心靈按摩。
谷薇真又陷入了癡迷幻境裡,她以為,她讓一個深愛她的男人寵愛著。
「妳好像變瘦了。」他輕輕地說。
「唔……」她眼眶濕熱,她是瘦了三公斤呀。
「我帶很多東西來,我拿給妳吃。」
「我很強悍嗎?」她不想離開他的懷抱,又偎緊了他。
「對。」
她流下無聲的淚水,連他這麼單純的人都認為她強悍,她這輩子是注定「強悍」到底,當不了讓人疼愛的依人小鳥了。
「薇真,為什麼又哭了?」他發現她的淚水,心疼地撫上她的臉頰,一遍遍為她拭去流入他掌心的淚水。
「你不懂的。」
「我是不懂,可是我可以陪妳。薇真,妳不孤獨。」
他溫熱的掌心令她心醉,幾句她曾經說過的安慰話,經由他認真的語氣說出來,有如來自浩瀚夜空的天籟之音,溫柔地撫慰她的靈魂。
「翔……」她情不自禁地喊著昔日的暱稱。
「薇真,不要哭。」聽到熟悉的枕畔呼喚,他的心打成一個死結,只能更壓抑地抱緊她。
月光灑遞大海,夜風輕輕吹拂,浪濤也依然低聲吟唱。
「我跟魏孟傑分手了。」
「是……是因為我嗎?」他心頭一震,雙手不覺鬆開。
「為什麼會這麼想?」她抹了淚,仰頭看他。
「上次去陽明山吃土雞,他好像很不開心,我覺得……我不該出現……」
「和你沒有關係,我和他個性不合,是該分了。」
「妳和他分手,很傷心嗎?」
「不。」她搖搖頭,從他懷裡坐起來,拉攏好肩頭的西裝外套,抱起膝蓋,又搖搖頭,孩子氣似地說:「一點也不。」
「可是妳哭了。」
「我是哭自己,那麼強悍,那麼不可愛,一點也不溫柔美麗。」
「薇真,妳強悍很好,妳很可愛,妳也溫柔美麗。」
她被他逗笑了,就如同他之前說她漂亮,她也當他說傻話,不過是順著她的意思哄哄她罷了,她愈笑愈無奈,反正她也習慣獨自承擔感情問題了。
「算了,你不用安慰我,我夠堅強,哭過之後就好了。」
「我不是安慰妳,我是說真的,我也不要看妳故意堅強,其實是悲傷的。」
「鏘」一聲,她好像看他從本壘揮出球棒,打出一支強勁的全壘打,滾圓的棒球直直朝外野的她飛來,不偏不倚地K得她頭破血流!
他怎能說得那麼準?!是胡亂蒙中的吧?
「好啊!你說我可愛在哪裡?強悍有什麼好?!」她乾脆「凶悍」起來了。
「嗯……」他抬起頭,目光從月亮移到大海,再緩緩轉向她的臉龐。「妳在工作上表現很強勢,想要爭取到的業務,一定全力以赴,這種強悍很好;還有,妳帶我看醫生,有的醫生很忙、很煩,講兩句就要打發我們,妳就拚命問問題,又強迫他看我的計算機斷層片子,他敢怒不敢言……」
「哈哈哈!」她笑得前仰後合。「我一定像母老虎,凶巴巴的很難看吧?」
「妳是為了我,凶巴巴的外表下,其實有一顆溫柔的心。」
她的笑容凝在臉上。他怎麼老是出口成章?簡直可以去當詩人了。
「你憑什麼說我溫柔?我現在的樣子很溫柔嗎?」她故意咄咄逼人的問他。
「不,妳現在很凶,可是是裝出來的。」他望著她,嘴角有了淡淡的微笑。「我以前傷心的時候,妳會安慰我、鼓勵我、煮麵給我吃,別人看不到妳的溫柔,可我看得到,感覺得到。」
月光在他眼裡流動,海濤也在他眼裡起伏,剎那問,她感到暈眩。
「我想……嗯……我們是朋友。」她刻意忽視心裡的不安。
「對,是朋友。」他轉開視線,望向茫茫大海。
她也望向黑色的海洋,無邊無際的幽黑裡,有金黃色的月光在湧動。
「昱翔,你為什麼會來這裡?」她輕聲問道。
「為什麼?」他不自覺地反問自己。
因為,今天是他們分手一年又一個月的「紀念日」,他想來這裡尋覓她的影子。
這些日子,他刻意不打電話給她,也借口加班,拒絕和她一星期一次的固定飯局;他知道她一向關心他,但他自認為是「第三者」,不應該再出現在她的生命中,徒然造成她的感情困擾。
只是沒想到,她和魏孟傑分手了,他說不出那股悵然又輕鬆的滋味。
「我下了班,想散散心,就過來了。」他淡淡地說。
「外面沒有車子,你怎麼來的?」得到一個普通的答案,她有些失望。
「我坐捷運到淡水,問出租車要不要載我到這邊,運將說這裡好荒涼,如果我是跑去自殺,他就不載我;我說我不會自殺,因為我死過一次了,他很好奇,就載了我,我在路上跟他說我出車禍的事情。」
「這段路真的很可怕,黑漆漆的,很容易失去空間感,一不小心就會開快車,我自己還開到九十公里呢。」
「妳開這麼快?!不行啊!」他出現一絲緊張神色。「我發生車禍的地方有一個急轉彎,一個交叉路口,那裡很危險,我就是顧著打手機,又有一隻野狗跑出來,才會出事!」
「別擔心啦,我後來開得比烏龜還慢了,我倒是沒看到什麼野狗……」她忽然發現他說了什麼,震驚地叫道:「你打手機?!你記得你在打手機?!你還記得你打給誰嗎?!昱翔,你記得嗎?」她激動地扯住他的手臂。
「我……我……他們說的……是警察說的,說我開快車,打手機。」面對她的激動,已經不會說謊的他心頭一緊,硬是把話吞了下去,結結巴巴地說:「我、我、我忘了,我什麼都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