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頁 文 / 杜默雨
「阿翔,你好啊!」年輕的實習醫師林幼琦推開房門,聲音愉悅地打招呼,「準備睡覺了嗎?我來看看你今天過得好不好。」
「很好。」沈昱翔回答。
林幼琦點點頭,一瞧見旁邊搔首弄姿的曾蓓蓓,雞皮疙瘩就先掉了一地。
「阿翔,我們來做測試,看你今天有沒有進步。來,一加一等於多少?」林幼琦笑咪咪地舉起兩手,各比出一根食指。
「三。」
曾蓓蓓圓睜大眼,幾乎把藍色眼影擠進眉毛,嘴巴也張成一個紅色的O。
「嗯,我再問你,現任美國總統,出兵打伊拉克的是誰?」
「華盛頓。」
「啊!」曾蓓蓓發出尖叫聲,只差沒暈倒。「醫生,怎樣會這樣?!」
「蓓蓓小姐,請妳幫我簽個名。」林幼琦掏出口袋的小記事本,將原子筆塞到曾蓓蓓的手裡。「阿翔還沒有復原,妳要讓他多休息喔。」
曾蓓蓓花容失色地簽下歪斜的名字。「好……好的!醫生,他……會好嗎?」
「很難說喔,阿翔需要安靜,最怕人家在耳邊像鴨子呱呱叫了。」
「呃,很晚了,是該讓他休息了。」曾蓓蓓不敢靠近病床,怯怯地揮揮手。「翔翔,我明天要拍戲,不來看你了,拜拜嘍!」
林幼琦送貴客出門,才掩上房門,就抱著肚子哈哈大笑。
「琦琦,妳就是頑皮。」吳美淑出聲了。
「六嬸婆,妳不要生氣嘛!」林幼琦走回病床邊,將那張簽名撕下,揉進垃圾袋裡。「我看曾蓓蓓再鬧下去,我們和舅舅全部一起發瘋了。」
林幼琦的母親是沈昱翔的堂姊,她只小他四歲,卻得喊他一聲舅舅。
「昱翔,你都大人了,還跟小孩玩?!」吳美淑不表贊同地說。
「琦琦教我,我就照做了。」
沈昱翔嘴角牽起一抹淡淡的笑容。他覺得這樣沒什麼不好,可他又清清楚楚記得,過去他根本不屑開玩笑。
說也奇怪,自從他醒來,他什麼事情都記得,卻也什麼事情都不一樣了。
計算機斷層顯示,他腦裡的血塊已經消失,頭殼傷口復原良好,身上的外傷也已痊癒,更沒有失去記憶或變成白癡,這讓當初判定他可能變成植物人的急診室醫師跌破眼鏡,懊惱得決定出國進修。
「昱翔,你快點好起來,準備回公司上班。」吳美淑以命令式的口氣說。
「六嬸婆,沒那麼快啦。」林幼琦忙說:「妳得讓舅舅回家休息一陣子,反正公司還有六叔公……」
「妳六叔公有什麼用處?以前是跑得不見人影,幸好有我娘家的兄弟幫忙,現在昱翔出車禍了,他又想拿回去,不行!翔飛是昱翔的,我絕對不讓他得逞!」吳美淑的口氣變得兇惡。
沈昱翔閉上眼睛。以前只要他一聽母親開始嘮叨,第一個反應就是回房間,鎖起房門。
「六嬸婆,六嬸婆!」林幼琦察言觀色,好言勸哄說:「我們也該回去了,舅舅差不多時間要睡覺了,養足體力才能早點回去上班啊。對了,我幫妳介紹的醫生很親切喔,我明天回高雄了,妳要記得下星期回診。」
「蔣醫師開的藥很好,我不會失眠了,我會再去拿藥。」
「媽,妳在看醫生?」沈昱翔睜開眼,望向已顯老態的母親。
林幼琦比手劃腳,以嘴型發出無聲的三個字--精神科。
「死不了啦!」吳美淑又嘮嘮叨叨抱怨:「你在醫院躺一個多月,我也一個月沒打牌了,指頭都生疏了。唉!你都快三十歲的人,還讓媽媽操心!我把你拉拔得這麼大,以後自己顧著自己,我沒那個心力管你了,反正你就是趕快回公司,接下總經理,你做出成績來,我當媽媽的也才有面子。」
沈昱翔靜靜地聆聽她的「教訓」,心情仍然很平靜,一點也不像過去聽她講話,就煩得想挖破自己的耳膜。
對於這種回異於過去的感覺,他感到不解。
「琦琦,我會不會有後遺症?」他問道。
林幼琦拍拍自己的右腦袋,輕鬆地說:「舅舅,你傷到這裡,這裡主掌情緒,可能脾氣變壞,也可能變成小乖乖,或是變得愛睡覺,還有案例說變得好色,性功能增強……呵!當然啦,也有人五十年都不變的啦!照舅舅目前的情況看來,應該一切正常,只需要時間恢復體力就行了。」
「王主任不是說昱翔沒事?」吳美淑皺眉問道。
「對呀,沒事!就是這樣啦!」林幼琦展露青春笑靨。「舅舅,你別胡思亂想,來,吃顆藥,準備睡覺了。」
唉!腦神經這麼精密的玩意兒,豈是她這個來串門子的實習醫生說得明白的?
「我不會胡思亂想。」沈昱翔吞藥喝水,自己動手將電動床放平。「媽,妳帶琦琦回去休息。」
「好吧,你好好睡,有事按鈴叫護士。」
沈昱翔躺在床上,目送母親和琦琦離去,單人病房只留下床頭燈光。
剎那之間,他以為自己是漂流在黑暗大海的一艘小船,搖搖晃晃,摸不出方向,只有船頭小燈陪伴他,讓他不至於在幽冥世界裡迷失。
他不記得是否死過,他只記得在滾滾黑浪中泅泳時,一個熟悉的聲音不斷地呼喚他,那正是他一直想尋索的聲音。他奮力掙扎,朝她的聲音游去,他不只要聽到她的聲音,他更要看到她的人!
記憶一波波襲來。他記得辦公桌上的水晶煙灰缸,記得海邊的風沙,記得她火燙柔軟的胴體,記得分手時不欲讓他看到的淚光,記得他找不到她時的焦燥,記得他要去尋找那片屬於他們的海灘,也記得他憤怒地關掉手機,濱海公路突然跑出一條野狗……
記憶到此結束,然後,他記得她喜極而泣的淚水。
他記得一切,又似乎遺忘了什麼,像斷掉的吊橋繩索,在風中擺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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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面醫院門口停就好。孟傑,謝謝你。」
谷薇真抓起皮包,迫不及待地要開門跳下車。
「妳去看沈昱翔?」魏孟傑踩下煞車,語氣平緩地問。
谷薇真轉頭看他,既然彼此心照不宣,她索性說明白:「他是我的朋友,也是我的客戶,探望他是應該的。」
「都十點半了,不嫌太晚嗎?」魏孟傑也轉頭看她。她和他結束約會後,特地去探望前男友,他再怎麼有紳士風度,也要適度地表達抗議。
「順路嘛。」
「妳可以明天再來。」
「明天還有明天的事,今日事,今日畢。」她嗅得出他平淡聲音中的醋味。「孟傑,你先回去,我這裡搭出租車回家很方便。」
「我等妳。」
谷薇真察覺他的執拗,笑說:「我跟他沒什麼了,病人總是需要安慰的,等他出院後,我就不會再去看他了。」
「他現在可能睡了。」
「我看看而已,沒事就下來了。」
「我在這裡等妳。」魏孟傑按下閃光燈開關,抱定暫時停車的主意。
「好吧。」他要在大馬路邊臨時停車,她就不能待太久,谷薇真無可奈何,下了車,快步走入醫院大門。
其實,魏孟傑是個不錯的男人,她正打算和他深入交往。或許等沈昱翔的事情過了,她就能把所有的心思轉到魏孟傑身上,好好規畫自己的終身大事了。
電梯來到病房樓層,她放慢腳步,一顆心撲通撲通跳著,輕輕轉開頭等病房的門把。
映入眼簾的是那雙闃黑的眼眸。
她的心又是一跳,彷彿他一直盯視門口,只待迎上她的目光。
「你還沒睡?」她很驚訝,今天真的是太晚了。
「妳來了。」他的眼睛跟著她移動。
「對啊,我來了。」她好像在說廢話。「你媽媽回家了?」
「她回家了。」
「你嘴巴怪怪的,裡面有東西嗎?」
「嘴巴裡有藥,吃了會想睡覺,我沒吞下去,我等妳來。」
他在等她?她疑惑地望向他沒有一絲波瀾的眸子,這是她第一次聽到他的「甜言蜜語」。太詭異了,難道他真的頭殼壞掉?
「你把藥丸含在嘴裡?」她若無其事地問。
「好苦。」
「噗!」她忍不住笑出聲音。沈昱翔怎麼回事,也跟大人玩捉迷藏了?「你就算不想吃藥,等你媽媽走了,再吐出來就好了呀,藥還在嘴裡?」
「融化了,真苦。」他不覺皺了眉頭。
「真是的!」她為他倒一杯開水,按住電動床按鈕,讓他起身喝水。「如果我一直沒來,你也不知道要喝水沖掉苦味嗎?」
「喝了水,就會發揮藥效,我睡著了,就看不到妳。」
她心一動,又笑說:「藥融化在你嘴裡,流到肚子,一樣也有藥效啊。」
「吃藥要喝水,有喝水,藥才會作用,沒喝水,藥不會作用。」
「口水和開水,還不都是水?」
她簡直想敲敲他的腦袋,問他何時變得這麼一板一眼,學會繞口令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