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頁 文 / 湍梓
她不禁仰頭問蒼天,然而,蒼天也無語。
薩德納羅的強力封鎖迫使他們不得不改變計劃走更險峻的邊境。他們打算越過和納瓦爾山,繞過大理和瑤族的邊界,再拐彎回中原。
但是想越過國界豈是這麼容易的事?瑤族人向來不歡迎外賓,更何況到處都充滿著捉拿他們的士兵。
錢雅築左思右想,最後終於得到一個結論。唯今之計,只有利用三百五十八個朔望日才產生一次交食現象的月蝕逃亡。在大理,這種現象被視為是凶兆,沒有一個國民會在月全蝕時出門,正是逃離大理的大好時機。
她提出這個建議,再次嚇了尹律楓一跳,他從未想過她竟連天文曆法都懂,跟他記憶中的小女孩大不相同。
「你懂得真多。」他有點欣喜,又有點不習慣於她的改變。她過去的影子漸漸變得模糊,起而代之的是眼前全新的錢雅築。
「這兩年我學了不少。」她淡淡的回答,眼神中有股難以解釋的哀愁。
「我猜是那番王教導的結果。」他沒好氣的諷刺,對於她眼中的愁緒老大不爽。
「沒錯。」
確實沒錯。處在一片黑暗中的錢雅築舔著下唇,緊張萬分的跟在尹律楓的身後。
今晚大地一片漆黑,正是俗稱的「天狗吃月」,亦是大理國民最害怕的日子。心兒怦怦跳的錢雅築也一樣害怕,只不過她害怕的理由和大理國民不同,她怕的不是怪異的天文現象,而是薩德納羅。她的天文曆法都是他教的,而且他特別喜歡研究天文的異常現象,難保他不會聯想到這一點。
她欠他太多,不但沒法還,反而以讓他蒙羞的方式離開他。今天,他要是真的出現並要她的命,她也無怨無悔。她不怕死,死有時反而是一種解脫。強烈的罪惡感和無法背叛自己感情的矛盾情緒往往逼得她快發瘋。她尊敬薩德納羅,視他為這一生中最重要的朋友,卻無法愛他。
她小心的握緊引導著她的手,心中感慨萬分。這雙大手不但扣住了她的人,更進一步扣住她心的方向。她明白自己是個可悲的傻瓜,即使明知他引導的方向未必是對的,卻仍一個勁兒的跟在他屁股後面,就和小的時候一模一樣。
愛,有時候是一種習慣,而且是一種難以掙脫的習慣。對她而言,當傻瓜不是什麼新鮮事,重要的是她想傻到什麼地步。在她心中她早已決定,這次她絕不再當毫無保留的完全傻子,在他沒有說出「愛」這個字之前,她絕不會交出自己的心。
但前提是,他們得逃得出大理才行。她選擇了一條最險峻,同時也是最近的路離開邊界。這條路不但崎嶇,同時必須經過一個山谷,非常的難走。更糟的是,他們無法使用火把照路,只能憑直覺和尹律楓的摸索,行走起來特別艱辛。
「小心點。」尹律楓連忙扶住頻頻踉蹌的錢雅築。在這一片漆黑中,任何事都有可能發生。
「我們離山谷還有多遠?」他很想乾脆用抱的,但毫無光線的幽黑使他辨識困難,只好跌跌撞撞的摸索。
「就在前方。」她抬頭看看天色,擔心地說道。「我們必須在月蝕現象消失前通過山谷,否則就來不及了。」一但月光重新照耀大地,他們到時就算是插翅也難飛。
尹律楓捏了一下她的手心,表示他聽見了。他對天文之事認識不多,但他知道他們的動作最好快一點,以免被薩德納羅的追兵追上。
他們行走了好一會兒,接著便聽到淙淙的流水聲,顯示山谷已經到了。
「前方有個小瀑布,咱們只要順著右邊的小路往前走,便可離開大理。」錢雅築這才放下一顆不安的心,只要通過這片山谷,等於安全了一半。
「這下你總該放心了吧?」尹律楓笑笑的安慰她,自從她提出這個逃亡計劃以來,心情就不曾放鬆過。
「嗯。」她緩緩的吐了口氣,舒解憋了多時的緊張情緒。
然而,一個陡然而至的輕柔男音卻劃破他們的希望。
「現在談『放心』這兩個字,似乎太早了一些。」薩德納羅的聲音和瘦高的身影翩然而至,接著是一大群手執火把的士兵,分別站在山谷的上方,將他們緊緊包圍。
「大王……」錢雅築驚愕的看著薩德納羅清秀的臉,那上頭只有平靜,而不帶怨恨,為什麼?
「你似乎很訝異看見我。」他慢慢的踱向她,尹律楓立刻擋在她面前,目光凶很的和他對峙。
「讓開。」薩德納羅的眼睛也溫柔不到哪裡去,只是身為一國之君的風度使他不至於提起情敵的領子粗野的幹架而已。
「如果你不想嘗試被萬箭穿心的滋味,我建議你最好讓開。」他的語氣陰柔得就跟談天沒兩樣,但杵在山谷兩側的弓箭手卻已經就定位,每一支箭都指向尹律楓。
「別殺他!」錢雅築連忙站出來保護尹律楓,看在薩德納羅的眼裡,顯得分外傷心。
「原來你真的愛他。」他的眼裡有淡淡的憂愁,卻沒有她想像中的暴怒。「我還以為你只是因為一時心軟才放走他,結果……」這也是用來安慰自己的理由。
她是!可是她同時也愛他。
錢雅築只覺得抱歉,覺得羞愧。他給她一切,她卻這樣對待他。
「我跟你回去,只求你別殺他。」她捉住薩德納羅的手,眼神驚慌的懇求他,薩德納羅也同樣回望她。
這是她第一次主動求他、碰他,卻是因為別的男人。他應該覺得憤怒,畢竟他給她最好的一切,又耐心等了她兩年。
但這並不是他想要的結果。
他可以強行帶走她,但他不想。留住人卻留不住心,留下的只會是彼此的感傷和隨之而來的嫉妒和猜疑。
「你不能跟他走!」
尹律楓同樣激動的叫囂聲和錢雅築驚慌的懇求聲一起灌入他的耳根,他立刻知道自己該怎麼做。
「如果我放了他,你就願意留下?」他認真的觀察她的表情,無法再隱藏情緒的嬌顏教他安慰,也教他心痛。或許,這才是原來的她。
「我願意。」只要能救尹律楓一命。
「不行!」被救的人情願死也不願意失去他的愛人。
「我明白了。」薩德納羅抬起右手輕撫她掛著淚痕的小臉,滴繞於他手指的淚珠透露出她的心意。
曾經,他以為他撿到了一個精靈,但他忽略了一件事——這精靈的心並不屬於他。
是該放手的時候。精靈本來就長有翅膀,他如何能關得住一顆想飛的心?
「為什麼呢?紜織。」他說得感傷。「你不讓懂你的人愛你,卻寧可選擇一個傷害你的人?」
她也不知道,對於他的問題,她無法給他答案。他懂她、愛她、寵她,瞭解她的每一個想法,所以才會出現在這月全食的夜,因為他懂得她的心思運作,瞭解她會以哪一種方式逃離他。
「我不知道,大王。」她痛苦的搖頭,不知道該如何面對他的一往情深。
「我不知道……」她撲進他的懷裡大哭,第一次在他面前表露出真感情。
這才是原來的紜織。薩德納羅摟緊她,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接觸她的身軀。
他知道,這就是答案。她正以另一種方式說出她的拒絕。
他輸得太徹底,也愛得太深。真正的愛並非佔有,身為天子的天職教會他如何寬容的待人。
「你們走吧。」他輕輕的推開她,撫干她的淚痕。他多麼希望這猶如珍珠般的晶瑩是因他而起的,結果還是奢求。
「大王?」錢雅築的表情就和尹律楓一般難以置信,就連月亮也漸漸顯露表示它的不滿。
「這月光就算是我送給你們的最後禮物吧。」他微笑的道別,神情中有著濃濃的不捨。「再見了,我美麗的精靈。」
再見了。這簡簡單單的三個字不但為他們的未來畫下句點,也為錢雅築的第二段姻緣留下註腳。
第九章
平息了兩年的流言又再一次充斥於長安城內。原本被公認已經香消玉殞的錢雅築再一次出現在人們的面前,而以往老是被迫到躲得不見人影的尹律楓則是拚命造訪錢家莊,盼望能見伊人一面,無奈老是吃閉門羹。此一劇烈的轉變立刻傳遍大街小巷,京城裡的好事之徒莫不爭大眼睛紛紛臆測,這其中必定藏有玄機,否則也不會立場顛倒。原本追著人跑的換上一張冷漠的面孔,而被人追得到處躲的卻反過來急得滿頭大汗,就怕自己會被摒除於求親的候選名單之外。
尹律楓煩燥的來回踱步,對於錢雅築模稜兩可的態度完全沒轍。他不知道她究竟在想些什麼,為什麼一直拒絕他的求親?
他知道自己又再一次成為京城裡的笑話。自他們從大理回京城以來,築兒就不斷在逃避他,不但拒絕他的提親,更進一步拒絕他的造訪,逼得他不得不像個該死的小偷,趁夜偷溜進錢家莊,只求見她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