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頁 文 / 舒琳
而今他印象極為深刻的是,那時的無言不言不語,時而癡癡呆呆,時而暗自飲泣的表情,教人看了不禁鼻酸。
同遭驟失雙親,但無言小小年紀卻親眼目睹了母親的慘死,他可以想見其心境悲慟無助的程度。就這樣,那抹相同的切膚之痛化為一股異常的憐惜之情,讓自小冷漠的他也傻傻地、沒日沒夜地守護著她。
最後,一夜風雪中,無言在極盡哀傷地望了他一眼之後,伸出了纖細的臂膀抱著他痛哭,而他也在她童稚的淒中釋放出長久壓抑的喪親之痛。
此情此景,至今在腦海中依舊清晰,而當時他決意終身守護著她的誓言直到今日也不時在心底迴響,從來不敢或忘。
如今,十年了,他們三人輾轉來到天門山隱居也已經有十年光景。
而令人料想不到的是,經過十年的悠長歲月,無言竟然還是無言!而又奇特的是,無言對自己的身世、甚至母親慘死一事全無記憶。於是他們也順水推舟,對於當年救下她一事閉口不談。
這些年來,他們三人過著與世無爭、和樂融融的日子,由於無言不能說話,是以除了紙筆,三人的溝通交流也仰賴爺爺所發明的一套手語。
去年,爺爺溘然長逝,相依為命的兩人更加相知相惜之餘,他也一直謹遵爺爺私下對他的交代,帶著無言離群索居。一來爺爺不願意自己藏劍山莊傳人的身份曝光,二來也怕萬一無言真是龍影堡的人,仇家必定依然對她虎視耽耽,是以她最好低調度日,以避殺身之禍……思緒如亂雲般游移不定,冷焰又望了一眼無言離去的方向,這才將心思拉回到倒臥在地上的書獃。冷哼一聲,他不情不願地抱起他所認定的麻煩精往山下而去……
松濤雲湧,竹影清翠,梅香撲鼻。
這松竹梅三君子所在之處,既構成了一方世外桃源,也築了一座溫暖舒適的家園。
雅致寬敞的竹屋之中,無言倚在窗前,遙望著遠方一溪潺潺流水,在已緩緩臨降的昏黃夜色中,邊享受著已漸朦朧的山光水色,邊等待著冷焰回轉家門。
清淺迷離一笑,她習慣性地拿出了頸項上掛著的「玉降龍」把玩著。這塊有關她身世之謎的玉珮,曾困擾她很久一段時日——依照爺爺的說法,自己是在褓襁之時,被人丟在荒山野嶺,全身上下除了這塊玉之外,毫無辨認身份的線索,這才讓他老人家給收養。照這樣說來,她可能是一個棄兒,既是棄兒,那為何會擁有這塊看來價值連城的寶玉?而且她怎麼會知道這塊晶瑩剔透、綠得醉眼的玉珮叫「玉降龍」?
只是這些問題太過惱人,所以久而久之,她也就不再想它了。正當她將「玉降龍」高舉過頭,讓刻工十分精美的盤旋龍紋在僅存的光線下閃耀著碧綠光輝時,一抹黑影由遠而近、由近而清晰地落在她黑白分明的眼眸之中。
焰哥哥……隨著心中一聲驚呼,無言白色的纖細身影也輕巧地出了門,來到冷焰的面前。
冷焰溫情淺笑,攬著她的肩往他和爺爺一手創建又因無言加入而活潑生動的家裡走去。
「焰哥哥,那位公子沒事吧?」無言比著手勢問道。
原本她想替那位公子瞧瞧傷勢,可見他已有甦醒的跡象,又怕這個舉動會惹得冷焰不高興,是以想想也就作罷了。但醫者父母心,此刻她還是想確認一下那位孝子是否已然安全無恙?
冷焰微攏眉峰,不喜歡無言讓山下的人擾亂了心湖。「無言,那書獃好得很。」他淡然說道,眼神中卻閃過了一絲不讓無言察覺的謔笑。
其實,那個書獃傷勢不輕,不過他活該吃這苦頭,看他往後還敢不敢再上山來騷擾糾纏?
話鋒一轉,冷焰又說道:「不過,我們可就不好了。」
無言清麗的小臉上露出疑惑的神情。
「方纔我送那個書獃下山,這才知道你上回救了老樵夫的事已鬧得沸沸揚揚,到處都在傳說天門山上有仙女出現,人人爭相前來一探究竟。」冷焰有些無奈地說。
「仙女?」無言難以置信地比著,「我怎麼會成了仙女?」小臉上的那抹疑惑更加深沉,看得冷焰不覺好笑。
「可回頭想想,這些傳言也非全是無稽之談,無言的確是美若天仙!」語帶淡淡戲謔,冷焰一雙瞳眸卻也激賞地盯著無言,盡情飽覽她毫不沾染塵俗的美。
焰哥哥,你笑我,我不理你了!」嘟著小嘴,無言比完手語,既嗔反喜地睇了他一眼,隨即轉過身子,以纖纖十指絞弄著一束烏黑柔亮的髮絲。
「無言,我語出肺腑,絕無笑你之意。」他翻轉過她的身子面對自己,語氣也轉為嚴肅凝重,「答應焰哥哥,往後別去理會山下的人,那些人不懂你、不瞭解你,我怕他們會傷害你。」
無言雖然似懂非懂,但一顆全心全意相信他的心令她在點頭之餘,也習慣性地偎進了他的懷中,依戀著他的擁抱。
因為在他的胸膛裡,有一片能讓她盡情翱翔、恣情任性的天空。傾聽著他的心跳,她便有回家的感覺……
第二章
天門山下最繁榮的地方,當屬華陽縣城。
此刻,清清朗朗的日頭才驅走了黑夜,凡夫俗子、販夫走卒已充斥在各大街小巷,嘈雜熱鬧的聲響代表著這座城市又開始呼吸了。
一抹穿著尋常黑衫的身影隨著人流四處移動,頭上戴著的斗笠令人無法一窺他的容貌。只是偶一抬頭,一張和打扮極不相稱的英挺臉孔映入眼簾之後,隨即又消失在斗笠之下。
不過只要有心,便會發現那張年輕性格的臉上有著一雙似豹如狼的黑眸,在閃耀著精光之際,不時小心翼翼地查探著週遭一切的變化。四方皆有人,卻人人無暇注意他。
市集上的小攤子擺著一個製作得十分精美的泥塑小玩偶,引起了黑衣男子的注意,也令他停了腳步……那玩偶塑的是個妙齡女郎,雖只有巴掌大,但衣裙、釵環樣樣齊整,而且體態輕盈,慈眉善目;那衣袂飄飄、斂眉淺笑的神韻,宛若天上神女下凡來。
「這位客倌,好眼光!」那賣泥偶的見來客讓那尊泥偶所吸引,立刻眉開眼笑地招呼道,「這玩偶不止造得精巧,而且塑的是咱們天門山上的仙女,這天門山一帶,幾乎家家必備,倘若客倌買回家,一定能保佑客倌一家四季平安、夫妻和樂、兒女乖巧……」
瞧小販說得口沫橫飛,黑衣男子並沒聽進心裡,只是簡單問道:「多少錢?」
見客人有意購買,那小販更加神采飛揚了。「只要一兩銀子。」
黑衣男子伸手拿起玩偶,遞上銀子,二話不說便轉頭離去,無視於身後小販不住地哈腰道謝。
「仙女?!」黑衣男子唇邊的笑痕散了開來,「要是無言知道山下的人已將她奉若神明,不知作何感想?」喃喃低語中,他抬頭望向遠方俯瞰人間的天門山,不斷想像佳人聞言後的表情。
原來黑衣男子不是別人,正是冷焰。
每隔一段時日,他便會到山下採買日常所需,順便探聽一下各方訊息。而一趟來回,少則三日,多則七天。
他邊走邊端詳著剛買來的泥偶,又不禁想到,倘若她見到這尊面容神態與她有幾分相似的禮物,一定會十分歡喜的。
輕揚一抹得意又愉悅的笑,冷焰將泥偶藏進懷中,腳步更加輕鬆地往前方走去。
走了一段路,才想拐個彎,一句話卻又讓他停了腳步——「聽說那個『鬼面郎君』又出現了!」
冷焰眼中精光一閃,只見三兩個中年男子站在街角,狀似閒聊的模樣。
「鬼面郎君?!你是說那個在天門山一帶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鬼面郎君?」其中一人立時間道,而冷焰也不露痕跡地歪回一條暗巷,豎耳傾聽。
「沒錯,就是他!」發話的男子說道,「上回他才宰了個四處姦淫婦女的江洋大盜,而昨夜,城西那個魚肉鄉里的錢百萬一家,又給他鬧了個雞飛狗跳!聽說臨走前,鬼面郎君還摞下話來,若是錢百萬再無惡不作,便要殺光他全家哩!」
一群男子聞言,既忍不住白了臉色,又覺得大快人心。
「看來,華陽縣城裡又可以平靜一段時日了。」其中一名較為年長的男子鬆了神色說道。
「是啊!雖說這鬼面郎君行事詭異又心狠手辣,可也有一副俠義心腸,有機會,咱還真想看看他藏在鬼面具下的廬山真面目哩!」
「看什麼?!從來沒人見過他長什麼樣,哪一天真讓你看了,只怕你連命都沒了!」
那名好奇心十足的男子聞言,不禁打起了寒顫。「說得也是!咱小老百姓還是安分守己的過日子,別去招惹這些江湖是非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