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頁 文 / 唐寧
安若愕然。「你說什麼?」
「你聽見了。」戴洛緩緩搖頭。「我初識她便奇怪她何以時常表現得宛如天真、純潔的女孩。她是那麼地羞怯,楚楚可人。我想不出她丈夫何以不要她。」
儘管腦中思緒混亂,安若保持著冷靜。「而你打算就這樣抽身走掉?」
「Ann,我要退出的是『歐梵』。我無法再旁觀這場殺人不見血的戰爭了。商場上大魚吃小魚的現象比比皆是,但由你一手操縱主持,我看了心裡難過。我想我也許一輩子不會知道你為何非要弄得藍氏頹倒以致破產,你甚至把藍(王玉)玩在掌中。如今費希文也眼看要和藍氏同歸於盡,接下來呢?我不忍想像,若藍(王玉)願意和我一起,我會光明磊落地和她丈夫說。但我不會趁人之危,奪人之妻。」
她臉色蒼白,神情不變。「我無法向你解釋,事情到此地步,不是三言兩語能解釋得清的。我只能告訴你,我對藍(王玉)沒有惡意。你要離開,我不強留,雖然我會捨不得,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對你的協助,我衷心感激,無以為報是我最大的遺憾。若將來能有機會回報──」
戴洛揚手阻止她說下去,痛苦地搖頭。「我心甘情願幫你,無憾亦無悔。但是聽我忠告吧,Ann,若你果真當我是好朋友,適可而止。費希文是正人君子,我看得出來。藍季卿以前的威名,及他如何以不擇手段的驃悍作風達到目的,我曾聽聞。然而強中自有強中手,你掠倒他,不過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可是你可曾想過,這場戰爭所殃及的無辜好人?費希文即是其中之一。今天和他會面,我覺得自己像個冷血幫兇。」
安若閉上眼睛,胸口急遽起伏。當她張開,她眼中盈著淚光。「相信我,戴洛,我並不好受。」
戴洛有些許吃驚。「你從不表露真正情感。」
「我必須如此。」她停住,穩定波動的情緒。「我也給你一個建議,不管是否繼續留在『歐梵』,你暫時不宜離開藍(王玉)。她的情感很脆弱,而我想她愛上了你。在她想明白她該如何處理她和丈夫及你的問題之前,她會需要你的支持。」
戴洛注視她良久。「認識你這麼久,Ann,我依然不明白你。聽起來你是真心關心藍(王玉),但過去幾年,你對藍氏是那麼地無情,恨不得打擊得它片瓦不存。你心裡到底在想什麼?」
「對不起,戴洛。我孤單太久了,不習慣與人分享我的想法和感覺。」
「你不孤單。我一直是你的朋友,也永遠會是。你必須先打開心胸,接納別人。你不是看不見,感覺不到我的關心,你始終執意地拒絕。」戴洛聲音滿是挫折。「事業上,你是個連男人都要望塵莫及的勇士,鬥士。面對你自己,原諒我這麼說,你卻是個懦夫,一個弱者。」
「不要這樣逼我,戴洛。」安若嚥下重新湧上來的淚水,深吸一口氣。「請你離開好嗎?我需要靜一靜。」
戴洛出去後,她按對講機告訴藍(王玉)她不要任何事打擾她。
安若的辦公室寬敞明亮。幾扇大窗子永遠開著,以放進大把大把的陽光。她一直不曾克服對黑暗的畏懼。或許算是懦弱,但時時去面對可怖的記憶,記住所有的凌辱和創痛,何嘗容易?
日落了,黑暗籠上大地,漫進她的辦公室,她站起坐得僵硬的身體,打開所有的燈,而後又關掉它們。她站在幽暗的室內,耳邊尖銳地響著男人的怒吼,掌摑,鞭打聲。她母親痛苦的哀號,求著,哭著。她被鎖在黑漆漆的小房間,動彈不得,對她媽媽受的苦無能為力。當影像跳至男人猙獰的臉在她上方,混著汗臭、體臭和酒臭的身體沉重地望著她,安若迅速將燈打開,急促地喘氣。
她可以從黑暗中走出來,但沒有人有權利指責她對藍氏所做的事。
她拿起電話,撥了「絲築」的號碼。是希文本人接的電話。他接得那麼快,似乎在等著她。
而且他直接叫出她的名字。
「安若。」
她的信心微微搖晃。「我要和你談談。」
「嗯,我一直在等你。我現在可以見你嗎?」
「到我住的地方。」
在那,不會有任何人或事干擾他們的談話。
***
安若先到家,她剛點亮屋裡的燈,他接著也到了。一見面,他又用那種探索般的強烈目光注視她。
「我該如何稱呼你才正確?」他靜靜說,「或者該問,你今晚以何種身份見我?李梵,狄蘭德,或安若本人?」
她勉強控制住差點失去鎮靜的雙腿。「都可以,除了李梵。」
「因為李梵是你母親?」
安若先讓自己坐下。「也好,是差不多該翻牌的時候了。」
希文沒坐,站在那看著她。他溫柔的目光又一次使她的感情失去平衡。
「讓我先告訴你一個故事。」他慢慢地說道,「大約三十年前,一個富家子弟到南部出差時,認識了一個在小餐館裡工作的女孩。以後他每次去南部都去看她。他始終沒有告訴這女孩他真正的家世背景──」
「因為她只是個鄉下女孩,」安若冷冷接下去,「他不過利用出差之便拿她來消遣。最後一次見面,女孩告訴他,她懷孕了。他從此一去不回,娶了另一個和他門當戶對的女人。更可恨的是,他寄了一筆錢給女孩,要她把小孩拿掉,他們之間再無瓜葛。」
「安若──」
「女孩按著信封上的地址找到台北,才發現是鼎鼎大名的藍氏公司。她只想把錢還給那個負心漢,當面告訴他,孩子她要留著,不過他不必擔心她以後會以此要脅他,或找他麻煩。那個男人甚至不敢見她。他讓他有錢有勢的爸爸替他出面,羞辱了女孩一頓。」
「安若,你母親來找你父親時沒見到他,是因為他已經死了。」
安若瞪著他。「你胡說!藍嘉修活得好好的。」
「藍嘉修不是你父親。他的哥哥,藍嘉倫才是。」
「哥哥?」
「對。藍嘉倫當年向他父親提過要娶李梵。他知道藍季卿不可能接受李梵這樣出身低微的女孩,他更明白李梵絕對無法做藍家的媳婦。我想他不曾給過你母親口頭上的承諾,是因他必須先和他父親談過。另一個原因是他心知若他非娶李梵不可,勢必要和他父親鬧僵。當他提出來並堅持他要娶這個懷了他孩子的鄉下女人,藍季卿告訴他,他若踏出大門,他們便脫離父子關係,他永遠不得再回藍家,更休想將來分得一份財產。」
希文走過來,蹲在她面前,握住她冰冷顫抖的手。「藍嘉倫頭也不回地走了。他在去找你母親的途中出車禍,當場死亡。」
安若抽出一隻被他握著的手,握住她的喉嚨。「不……我不相信。」
「是真的。警方在你父親衣服口袋的皮夾裡找到他的證件。藍季卿接到通知時,悲痛之餘,把這份恨轉移到你母親身上,那筆錢是他寄的。你母親找到藍氏時,藍嘉倫已經埋葬了。」
安若握著喉嚨的手跌下來,她臉上沒有一絲血色的呆坐著。希文的聲音鐘聲般在屋內迴響,敲擊著她的頭,震動著她的耳膜。
希文瞭解她此刻的感受,他雖非當事人,藍季卿告訴他事件經過時,他已經歷過彷彿被蟒蛇纏身的窒痛感。又由於他深愛她,那痛苦更深刻。他靜靜將她雙手拉在一起,握在他雙掌中,給她時間消化這突來的消息。
「即使如此,」許久之後,安若冷漠地開口,「並未改變我和媽媽遭受的殘酷命運。因為藍季卿的自私和勢利,我媽被迫嫁給一個屠夫,飽受凌辱和摧殘。我這個私生野種自然成為他的眼中釘。」
「別這麼說自己,安若。」他心痛地說。
彷彿沒聽見他般,她繼續說著埋在她心中二十年的痛楚,「為了保護我,媽極盡委屈地迎合他,遷就他。他打我時,媽總是拿她的身體當我的護盾,於是他轉而去打她。我一天也不能忘記我們母女比奴隸還不如的悲慘日子。這都是蒙藍季卿的恩賜。」
「安若,他早就後悔了。他後來去找過你們,想把你們接來──」
她忽然放出一聲扭曲的笑。「因此我就該原諒他?原諒他使我媽被凌辱致死?原諒他讓我八歲遭一個我視為父親的人強暴?」
空中彷彿砰地一聲巨響,接著一陣死寂。希文太震驚,太憤怒,還有些牽痛他心肺的情緒扭絞著他。他說不出話來,握著她的手鬆開,貼在身側,緊緊捏著他極想狠狠揍人的拳頭。
安若慘然、飄忽地扯扯嘴角,搖晃地站起來。「你走吧,我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