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頁 文 / 唐寧
其實不論表演場面大小,希文一向要求嚴謹。只是今天他似乎很難集中注意力在工作上,他甚至無法明斷地決定出個日期。因此他離開座位,走到窗邊。
從小他就喜歡窗子。他覺得那個方框裡是個奇妙的世界,它變化萬千,多采多姿。世上所有的一切,會動的一切,包括藍天上的白雲,都要經過他的視線。那時他覺得大人的世界太複雜,窗框裡的世界也繁雜多變,但他不需懂它,只需欣賞,他從那裡面可以得到平靜和快樂。
而此刻,當那似曾相識的窈窕身影竄入他的方框中,他全身血脈都跳了起來。他第一個衝動是下樓去找她,但等他到樓下,只怕她早已走遠了。因此他只能望著她的身影,期望她抬頭,將她的視線投入他的框框中,或許她也能看見他。
他如此想著,一面笑自己愚蠢。不料她果真抬起頭來了,他的心狂跳起來。離地面這麼高,她不可能看得見他,然而當她舉步走開,他仍一陣失望。
他的目光一直追著她,直到看見她走進轉角新開不久的舶來品服飾精品店。他只考慮了一秒,決定試試他的運氣。
「我馬上回來。」丟下這句話,在十幾雙錯愕的眼睛注視下,他匆匆離開會議室。
電梯今天似乎走得特別慢,儘管中途不曾停頓,希文焦躁得彷彿電梯裡著了火般急著出去。電梯門一開,他立刻三步並兩步地穿過中庭,連安全警衛向他打招呼他也沒聽見。
出到街上,他腳步快得幾乎小跑步起來,但願她沒有在這中間的耽誤時間走掉。希文不知道他為什麼非再見到她,和她說話不可。他此刻不去想這麼多。
他正要橫過馬路時,服飾店門開了,走出來一個風韻動人,表情卻冷若冰霜的女人。希文腳下愕得一頓一跌,差點栽倒馬路上。正彎身優雅地將修長的腿收進賓士的女人,正是狄蘭德小姐。
車子輕馳過他面前,他得以在一瞥間又看了她一眼,是她沒錯。這兩個女人同時出現在台北,又都教他遇上了。這巧合……巧合得令他拂過一種說不出的怪異感覺。他決定先去找那位牧小姐再說。
過了馬路,他走到店門口,一個穿著打扮入時的女人和他同時到達,希文退後一步,禮貌地讓她先行,卻見她自皮包拿出一串鑰匙,挑了一支來開店門。
開了門後,她回頭看愣站在騎廊下的希文一眼,歉然一笑。「先生要買東西嗎?對不起,我們十一點才開始營業呢。不過您若有興趣,歡迎進來參觀。」
希文嘴張了一會兒,生平首次說不出話來。說什麼?告訴她他剛剛在十分鐘之內看到面貌相似,但不同的兩個女人在她剛打開的店門一進一出?而他沒有看到她們兩個之中任何一人用鑰匙開門或鎖門。
「先生?」
「嗯?哦……唔,好,我進去看看。」
他跟在她後面走進去,門上的風鈴清脆地在幽暗的室內響著。
她的手在一支掛在牆上的骨董執耳式電話上的幾個按鈕按了幾下,室內頓時大放光明。水晶燈的璀璨光芒使他的眼睛眨了幾眨。接著,希文發現自己置身在一個小型羅浮宮殿中,只是牆上的裝飾不是藝術名畫,是一款款剪裁、樣式皆各具一格的仕女裝,包羅了小禮服、套裝、晚宴服、外出服等等。室內充滿華麗及浪漫色彩的裝潢,才顯現出設計者的匠心獨運風格。這兒不是一般的舶來品專賣店,這是個將仕女追求美麗高貴,時髦兼具典雅的夢想,提升至極致的華裳天堂。
剛才那女人幾時走開的,希文沒留意。但當她從一幅歐洲十五世紀的放大立體畫框走出來,教他著實吃了一驚,並暗暗讚賞這扇門別出心裁的設計。
「喜歡嗎?」
「很不同凡響。」
「謝謝!這兒的一切全部是我們老闆親自設計的。先生貴姓?」
「費。」
「費先生,真抱歉我們還沒有準備好。不過……」
「你們?」他抓住她的語病。或他以為抓住了。「除了你,還有別人嗎?」
「哦,是的,通常我們有兩個人,但今天另外一位請假。樓上有個展示廳,可是老闆昨天嫌燈光不好,把大燈拆了,今天會重新裝上新的。如果您晚點再來,我再帶您上樓參觀。或者您可以邀您的女伴一塊兒來。我相信她一定會喜歡的。」
「唔,好。謝謝你。」希文轉身要走,腦中突然靈光一閃,他折身問。「這家店的老闆姓什麼?」
「姓李。」
「李先生?」
她笑。「李小姐。」她走到櫃檯後面,出來時遞給他一張名片。「這是本店的名片,歡迎常來。」
〝歐梵霓裳屋李梵〞
希文看著,不明所以地,有種被騙的感覺。
***
藍氏企業在國內、外俱享有數十年的威名,是國內數一數二的大企業公司。它最早由一個紡織廠起家,而後逐漸擴大,在藍季卿的精明睿智及果斷的領導下,藍氏後來企業廣及航空、海運兩路運輸,房地產業,餐廳和網球俱樂部。藍季卿本人則躋身國際排列有名的商界權威之一。
他有個兒子藍嘉修,是藍氏現任董事長。他的孫女,藍嘉修的獨生女,藍(王玉),負責管理藍氏擁有的餐廳。但眾所周知,整個藍氏企業的主控權,還是操縱在藍季卿手上。
外界有所不知的是,藍季卿早已將公司交給了兒子。對外他呈半退休狀態,實際上他並未如外界傳說的,還高高在上地坐在幕後主控一切業務。公司之一直保留著他總裁的名義和尊稱,是因為藍嘉修非但毫無乃父的大將之風,反而生性懦弱,遇事優柔寡斷。
藍季卿原指望藍嘉修生個兒子,好讓他將之調教、訓練為藍氏接班人。不料嘉修的太太第二次懷孕流產,之後便無法再生育。兒子再怎麼不爭氣,總還是他的繼承人,公司遲早要交給他,不如早點讓他接手,學著獨立掌管。公司所有正式簽署文件仍以藍季卿的名號為主,不過是藉他在商界和國際間立下的威信,幫著藍嘉修驅除彷彿所有重責都在他肩上的憂懼。
這些不足為外人道的家務事,希文會知曉得一清二楚,是基於一份巧緣。他創業之初,拿著自己的設計稿處處碰壁,氣憤絕望之下,他將設計稿揉成一團。那團紙沒扔進路邊的垃圾箱,倒扔進了停在路邊藍季卿的座車裡,掉在他身上。
藍季卿叫住他,才欲教訓他隨手亂丟紙屑,後來發現是他的設計稿,便和他坐下來,一談談了一個下午。希文的起步托了藍季卿的全力支持和資助,才順利展業,並一帆風順地鴻圖大發,兩人也成了忘年之交。
藍季卿十分欣賞希文,一度表露有意撮合他和孫女藍(王玉),攬他來為藍氏效力。而他若娶了藍(王玉),成了藍家的孫婿,嘉修既無子,希文理當是半個繼承人。這是個優渥的「誘惑」。希文明白老人的苦心,感激他如此賞識、器重自己,因而不將之視為侮辱。他只說他的理想是創一番自己的事業,事未竟之前,無意考慮婚姻大事。
藍季卿刻意安排過好幾次,讓希文和藍(王玉)「約會」。希文尷尬之餘,十分謹慎地唯恐傷了對方的自尊。不料藍(王玉)對此安排的不自在,並不亞於希文。他事先不知情,她則是不敢違逆爺爺。談開後,兩人都鬆了一大口氣。
倒不是藍(王玉)長得不吸引人,剛好相反,她很漂亮,以「芙蓉之貌」來形容她是恰如其分。藍(王玉)屬於嬌小玲瓏型,皮膚有如極精緻的瓷玉般白皙細膩光滑,性情柔和溫婉,一雙翦翦黑瞳總是亮汪汪地,十分楚楚動人。希文難以相信她竟然從未和異性交往過。
「小學就有男生偷偷傳紙條給我。」她略微羞怯地告訴他。「我害怕得要命。後來我長大了些,男孩子直接來約我,我嚇得躲了起來。」說到這,她笑了。
她的笑容憂鬱而苦澀。任何男人都會為她的我見猶憐柔弱模樣動心,希文也不例外。他疼惜她,愛護她,如兄長一般。她待他亦如是,如兄如友。
但是她要求希文假裝她的男朋友。「這樣我爺爺就不會強迫我和他指定的某人出去了。」
希文不認為這是個好主意。「你應該試著和一些適合你,你也喜歡對方的男人交往。我相信只要你有了好對象,你爺爺自然不會再為你做這種強制性的安排。」
「適不適合是另外一回事。」她沉鬱地說,「爺爺的主要目的是要我趕快結婚,生些兒子,至少也要有一個,以彌補我媽沒有生兒子的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