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頁 文 / 雪蛙
「我一向很懂得知足,也很曉得該對世事看開。畢竟樓內的女子,許多與我有相似的遭際。而我幸運多了,因為出色的容貌才智,贏得王孫公子的注意與花魁之名,讓我得以保有清白。但現在,我的才智容貌,卻讓我連想要擁有一份平實的感情都變得如此困難……」
她突然專注地望著他,眼胖中的空洞茫然瞬間轉為堅定,讓他直覺地感到不對。
「爹面容俊美,讓娘一見傾心,卻注定了慘痛的結局。來樓裡的公子哥兒,面容俊俏者不少,卻多浪蕩無能,貪婪而狂妄,如果沒有艷紅的保護,我怕已不知被下藥非禮多少回。而那晚若非你救我,我已橫屍暗巷,但邱寅的容貌卻也是在京城中被稱許的。
你倒是告訴我,容貌的美醜,真可以決定一個人的價值嗎?」
他望著她的眼,明白自己是真的傷到她了,想要擁她入懷,她卻仍是將他推開。
「天湛,我娘雖有顯赫家世,卻有家不敢回,雲家的聲勢對我而言全無意義。因此論家世,我遠在你之下,我真不明白你有何好退縮自卑的,想來,仍是外在皮相的因素吧?」她撫上自己的臉,笑容淒然。
「告訴我,我該如何向你證明我的心意?如果這樣的花容月貌成為你一再拒絕我的理由,那我寧可親手將它毀棄!」話剛說完,她便迅速拔下頭上雕鳳髮釵用力往臉上劃丟,但卻被早有警覺的他以更快的速度打落。
「慕容,別衝動!」他用力抱緊她,將她不斷掙扎的手用身體牢牢鎖住。「為何你……總要如此自殘?」
「或許該問的是,我做得還不夠嗎?為何你們總要逼我?」她在他懷中,滾落了淚,沾濕他的衣服。
她從不認為自己逆來順受,她只會試圖讓自己更堅強,但是當過於易感的心思養成她性格中無可避免的灰暗面時,她還能有多少選擇?
地無法永遠堅強,無法保護自己不讓傷害擊垮。
「天湛,你曾經對我說過在街上的相遇不會是巧合,也許是我娘的心願所牽引,讓我回雲府來為她盡些孝道,彌補遺憾。但是我呢?我這一生的不甘與遺憾,誰來為我彌補?誰來助我走過?」
他望著她的淚眼,強自壓抑下滿心痛楚,輕聲說出自己這幾日來思索的結果,「但我們卻地無法否認,雲老爺的顧慮有他的道理。」
她猛然推開他,一步步後退,搖著頭破碎低語,「你究竟還想傷害我到什麼時候?」
「慕容,聽我說,」她抗拒他的接近,他也不再進逼,站立原處開口勸說,「縱然我是無辜的,但在官府登記的殺人謀反案底到現在仍無法洗清卻是事實,而在官府的紀錄中,這案件已經以兇手死於獄中作結。所以,信陽邢天湛是個在七年前就已經伏法的殺人重犯,而我只是個在人間遊走的無名之魂。」
「既然冤情無法昭雪,就當作是換個身份重新出發,難道不行嗎?」她看著他,從不認為這該是個問題。
「但我卻無法給你公平的名分,無法傲然地昭告天下,我將娶你為妻。」
「我不在乎……」
「但我在乎,」見她不再渾身是刺,他走近她,捧住她的臉。「慕容,我不願你受到絲毫委屈,但與我在一起,將注定你今生必須走入黑暗,無法再得到光明。你所受的苦已經夠多了,所以今後你更應該過得幸福無憂,相信雲家足以庇護你。所以,別再為了我而將到手的幸福向外推好嗎?你能明白我的心意嗎?」
「那我的心意呢?你又在乎嗎?」她雙眼迷濛,臉頰悵著他的掌心,低垂的目光卻透露凌厲。「清白早已許給了你,現下,你想如何發落我?」
他垂下眼,強迫自己必須將絕對殘忍的話語說出口。「我朝律法,允許女子改嫁,況且我們並無名分……」
啪!
清脆的巴掌聲,在寂靜的室內迴盪盤旋……「邢天湛,算我錯看了你——」壓抑不住滿心悲憤,她的淚似江水奔流。
不想理會自己的容顏讓淚水洗得有多淒慘,也試圖刻意忽略手腕上的痛楚,她伸出另一隻手直指向門怒吼:「算我傻,我笨,死纏著你不放,你走,馬上離開,此生此世,我再也不想看到你!」
第一次看到她如此失態、怨怒的模樣,他明白自己傷她太深。
只是她又怎會知道,被迫硬生生割掉心上肉,是如何痛徹心靡……他知道她這一巴掌用盡全力,也知道自己的臉頰到明天必然紅腫,所以看著她壁眉強忍痛楚的模樣,他心疼地開口,「你的手受傷了,讓我幫你……」
「別碰我!」她大喊,而後用力拍打它的背,下手毫不留情。「你怎麼還不走?走呀,走得愈遠愈好,滾啊!」
即使她的力道對皮粗肉厚的他而言實屬微不足道,但他怕她再度傷著自己,只得順著她又推又打的力道,被逼出門外。
望著被用力合上的房門,他只能無語歎息,而後轉身離開。
她背靠著台上的門靡,緩緩滑坐在地,掩面任淚水恣流。
我朝律法,允許女子改嫁,況且我們並無名分……第一次,她的眼淚出自於真心的傷痛,而非刻意。
也是第一次,她為自己對這段感情的堅持,徹底感到不值。
你的手受傷了……這個自以為是,只怕她受傷卻又一再傷害她的莽漢呀,該拿他怎麼辦?
將頭後靠至門板,地無法遏止淚水的哀傷容顏上,有著氣惱又無奈的情緒;而竭力壓抑的輟泣聲中,卻也交雜低低的淺笑。
又哭又笑,她是瘋了嗎?
或許吧,從未如此放縱情緒過,她理不清自己明明是處在極端的憤怒和難堪苦澀中,為何還笑得出來?
她所愛的人呀!明明是知她、懂她的,為何卻也一再傷害她?
淚水仍兀自奔流不止,她仰起頭,卻是輕輕笑開。
既然如此,那麼無論是憤怒或是苦澀失望,都別只讓她一人獨享吧……門外,原本藏匿於角落的艷色身影走出,聽著屋內輕輕淺淺的笑聲,神色沉思,而後帶著些許愉悅,緩緩離開。
池卜扒將寫好的字條綁在不久前飛來的角鷹上,慕容雙手攀高讓其展翅遠台。
她揉撫額頭,滿臉疲憊倦意,扶著樹幹試圖止住一日未眠的昏眩。
聽僕婢說,他昨日就離開了……真的想將她就這麼丟在建德,從此不聞不問,再無瓜葛?
任由相系的兩顆心,從此各自傷痛,各自沉倫……你真狠得下心,絕得了情嗎?
那麼我……又何需太多顧慮?
遠遠地有濃烈香氣傳來,讓她更加不適,抬頭便見一抹桃紅色艷麗身影領著兩名丫寰朝她走來。
「你就是雲棠嗎?」女子經過刻意裝扮的臉上笑容撫媚,熱絡的語氣中有絲討好。
「果真人如其名,輕輕軟軟、溫溫柔柔的模樣,讓任何見著的人都無法不心動哪!」
「請問你是?」她不喜歡這種過於刻意的熱絡,勉強維持禮節應對。
「哎呀,瞧我真是糟糕,忘了先介紹自己,讓你迷糊了。我是袂的三房,名叫水紅荷。」
「水紅荷?」真是令人憎惡的名字!
會是她嗎?抑或同名同姓?
「栽於水中的艷紅荷花,相信不需要我再多做解釋吧?」
「來此有事嗎?」
「昨天和抉從杭州訪友歸來,便聽說有貴客住到府內的事情,所以想看看你,大家熟絡熟絡感情。」水紅荷輕笑著,而後忽然揮手遣退下人,等她們都走遠了,才故做神秘地小聲開口,「沒想到你昨天有事兒不太方便,所以找只好改成今日再來打擾。」
「我不懂你的意思。」慕容煌眉。
「咱們明人眼前不說暗話,」她掩嘴輕笑。「昨兒個下午被你從房內趕出的那名大漢,是叫做邢天湛對吧?」
轟!早已牢牢刻印心版的名字此時如大地驚雷般打入耳中,令慕容瞬間清醒。
望著水缸荷那好似明白一切的笑臉,她忍不想要趕人的無禮衝動,輕聲開口,「是,請問你如何知道……」
「別再裝傻,再裝就不像了,」她打斷慕容的話。「我不相信他沒告訴過你我與他曾有過的關係。」
「他確實從未告訴過我。」她會知道他們兩人的關係,是由於玄俗的告知,天湛的確從未說過,所以她不算說謊。
「好吧,反正也不是什麼名譽的事。」水紅荷微微撇嘴,顯然對這段過往頗為厭惡。「我與他曾是夫妻。」
「哦?」
「他那種容貌,你也明白,」她打了個哆嗦。「誰見著了都會被嚇到,到現在我只要一想到我們曾經同床共寢,都還覺得想作嘔。」
「那你為何還要嫁他?」
「身不由己啊!」她朝慕容笑得很神秘。「不瞞你說,我也曾是信陽的花魁,邢天湛仗恃家產豐厚,又對我有救命之恩,於是強迫我贖身嫁他。可沒想到他竟是勾結山賊謀反的殺人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