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頁 文 / 夏夜
當初他只是希望捨兒能多為死於國難的無辜亡魂祈福誦經,並未有心渡她入佛門啊。如果捨兒能皈依我佛,他自然高興,無奈她塵緣未了,即使遁入空門也沒有意義。
何況佛寺一向不允許有女人居住,雖然捨兒並非住在元覺寺,但她終日待在元覺寺,萬一教那些前來靜修打坐的將士們見到了,也不成個體統。再說,捨兒也漸漸長大了……這是他最顧忌的。
他早就知道把捨兒送走是必然要做的事,可是長久以來,他一直不知道可以把捨兒托付給誰,否則事情也不會延宕至今,而現在他又能怎麼做呢?
出入元覺寺的幕府上層將士不少,但有誰會願意收養捨兒?
元人兩次對日發動的戰役,對日方造成相當大的傷害,而且元人對待日本朝廷,也常施以壓迫手段,所以日本國方面對元人通常是採取仇恨、敵對的態度。
雖然捨兒是中原人氏,不是北方韃子的後代,但聽說中原如今已是元政權的天下,「唐土人」就是日人的仇敵,誰管得了誰是元人,誰又是宋人呢?
捨兒身為唐土人、異族,又是日敵,倘若能不受到排擠仇恨,那就是很大的幸運了,他實在不敢想像誰會願意收養她?
唉……真令他煩惱。
近來令大帥憂煩的就是這件事。他不曾向捨兒提起,但心裡明白這事遲早要尋個了局。
一日,一位常到元覺寺打坐沉思的武將一如往常的來到。
這位武將名為築紫鎮康,在鐮倉幕府中擔任「評定眾」這個重要職務,是北條大將軍手下的要臣之一。
築紫鎮康經常出入元覺寺,和大師相識也有三、四年的時間,兩人時常交談閒聊,交情算是不錯。
這日他來到元覺寺,見大師似乎面有憂色,便問了起來。
大師見問,也就將他所煩憂之事告訴築紫鎮康。
末了,大師歎道:「雖然捨兒至今的生活情況也還不錯,然而,老衲身為一個出家人,實在無法一直收留她,但又找不到可以照顧她的人,所以老衲不得不煩惱。」
「大師,這事您何不早說?」築紫鎮康聽完之後,如此說道。
「大人,您此話何意?」
「不瞞大師說,我有一個女兒,今年十七歲。我想替她找個可以陪伴她讀書習字的貼身女侍,卻一直沒有適合的人選。既然現在大師有這個問題,那不如把那名姑娘交給我,我代大師收養她,也順便讓我女兒有個伴。」
「這……依大人這麼說,豈不是要捨兒做下人?」大師聽了,顯得相當不樂意。
他並不敢期望有高官顯族牧養捨兒,但也不希望捨兒被當成奴才使喚,這對她並不公平。
「大師不要誤會,雖然名為女侍,但實際上我會將她當成自己的女兒一般照料,大師不需要擔憂。」
「是這樣的嗎……」大師聞言,不由得猶豫了。
築紫大人官居「評定眾」,若他真能視捨兒如親生兒女一般,那至少捨兒可以衣食無虞,還有機會學習日本的語言,和其他人接觸溝通,可以說是很不錯了……長久以來,捨兒日復一日的在元覺寺裡誦經、閱讀佛典,雖然知道的學問也著實不少了,對中國的文化亦有深厚的認識與瞭解。但她在鐮倉住了八年,因為沒有和其他人有接觸的機會,所以連一句日語也不會說。
大師深思熟慮了一番,認為築紫大人年長可靠、為人正派,確實是可以托養捨兒的對象。何況築紫大人既然要為自己的女兒找一個可以伴讀的聰慧侍女,捨兒倒也是不錯的人選,因此心下便決定讓築紫大人認養捨兒。
「既然如此,那麼就有勞大人了。」
「大師客氣了,反正我不替大師收養那個女孩,還是得另尋他人,說起來,還是我該感謝大師才是。何況,既然是受大師陶冶、教育長大的孩子,想必氣質、修養一定都不錯,正好可和我家女兒作伴。」
大師微微一笑。「不知大人何時會帶走捨兒?我可得先跟她說一聲。」
「這不急,由大師決定就是。」
「阿彌陀佛。老衲謝謝大人慈悲,也代捨兒向大人說聲謝。」大師雙掌合十,略一欠身。
「大師不用客氣。」築紫鎮康連忙還禮。「說起慈悲,我可遠不及大師。
大師慈悲為懷,願意收養一個非親非故的孩子這麼多年。而我,只不過是剛好府裡需要多一個孩z子罷了。」
「這也算是有緣吧。一點善心,便能結下善緣。」
「大師說的是。時候不早,我也該告辭了。大師,那個孩子的事就麻煩您了。」
「應該的,大人慢走。」
「大師告辭。」築紫鎮康起身走出寺外。
☆☆☆
午後時分,一位身形纖細的小姑娘坐在元覺寺中的一條小溪水旁。
初秋的西風輕輕吹拂著,撩動她長度曳地的髮絲加波浪一般,微微飄動。
這位姑娘有著一張清麗脫俗的絕世容顏,白皙的膚色如不染垢的美玉一般,小巧的五官精緻而完美。雖然看起來年紀還甚小,但她的美確實驚人。
她穿著一身紫色桂衣(家後服),簡單樸素、美而不艷。反而更襯托出這位姑娘的氣質,優雅的如紫籐花。
她坐在水邊,比秋水還清澄的美眸望著溪流,目光時而隨著水面上悠悠飄過的紅葉而去。
看著水中的紅葉,她突然想起從前一個「紅葉題詩」的故事——在唐僖宗的時候,宮裡有一個姓韓的宮女,題詩在紅葉上自御溝放流而出,被一個名叫於佑的人撿到。後來經過一番緣故,他們兩人最終結為夫妻,成就了這一段紅葉良緣。
為什麼突然想起這段故事?她不知道。或許是因為看到紅葉,一時有感而發吧。但她不禁有些好奇,如果她今天也在紅葉上題字,隨溪流而去,是否也會有人拾到它呢?又會是什麼人撿到它?
她很想想像,但卻想像不出來。
她的腦袋大概不適合用來想像吧。捨兒心裡不禁這麼想道。
自從她有記憶以來,就是師父收養了她,她一直住在師父所委託的夫婦家中,從來不出門。後來隨著師父來到日本,她每天或在佛殿上誦經打坐,或在寺中僻靜處閒走,這樣的平靜日子她過慣了,似乎也不需要去幻想些什麼。
可是,她不禁迷惑了——望著悠悠逝去的紅葉,為什麼她的心裡竟也如溪水一般,不能平靜呢?
捨兒正感到困惑,只見大師遙遙的從那一邊走來。
「捨兒。」
捨兒見大師到來,連忙起身。「師父,找捨兒有事嗎。」
「有些事,師父想跟你談談,你隨師父來一下。」
「是。」
捨兒乖巧地隨著大師來到一座亭子裡坐下。
「捨兒,我想問你,這幾年來你覺得在這裡生活的如何?」大師祥藹的開口問道。
「捨幾覺得過得很好。」
「是嗎?那就好。可是,你知道嗎?」
「什麼事?」捨兒好奇的問。
「你不能一直住在這個地方。」
捨兒聽完這句話,不由得怔住了。「師父……您這話是……什麼意思?」
她有些懵懂的問。
「當初師父將你帶來日本,是因為你舉目無親,又找不到人可以代師父照顧你,所以才破例帶你同行。可是你應該知道,寺院裡是不應該有女性居留的。捨兒,你的年紀也漸漸大了,是該離開的時候了。」大師慢慢地說著,語若歎息。
雖然一直急著找人收容捨兒,可捨兒畢竟是他看著長大的,從小他教她識字、讀書,可說是有半師之份,像她如此聰慧靈敏的小徒弟,他也打從心裡頭疼愛。如今要讓捨兒離開這裡,感到不捨自然是人之常情。
捨兒靜靜聽著,一語不發。等到大師說完了,她才開口說道:「師父說的,捨兒都明白。只是除了師父之外,捨兒還有誰可以依靠呢?」她神情落寞,語意哀傷。
她雖然這些年來安於現狀,但心裡也很清楚,這樣的日子終究不是個了局,因為她遲早必須離開佛寺。
這些年來她日復一日的唸經禮佛,作息一如佛家弟子,但她知道,她並不是真正的佛門中人,因為師父一直沒有替她削髮。
既然不是佛門弟子,自然不能久留在寺院裡,何況她還是女流之輩。
可是她還能去哪裡呢?別說在日本這異邦她舉目無親,即使是宋朝,她也完全沒有可依靠的人啊。
「捨兒,你不用擔心,師父已經找到人可以收留你了。」
「是嗎?」捨兒看著大師,一張絕美的稚氣臉龐沒有一絲欣喜。
「那人叫做築紫鎮康,是北條將軍手下的高官。」大師將數天前和築紫鎮康談話的內容一字不漏地告訴捨兒。
捨兒聽完之後,有些困惑地問道:「那是要我當他們的婢女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