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頁 文 / 洪穎
第一章
他拍拍手上的塵土,結束一清早就開始的工作。走上田埂,舒了舒腰,才彎身拎拾起方才擱在腳畔的竹筐,裡頭是他幾刻前收割下的幾樣青蔬。
晨間六點多,山區村落唯一通往山下的縣道,偶能看見三兩結伴下山就學的學生。他由田埂躍上柏油縣道,迎面來的正是隔鄰的一對雙胞胎姊妹。
「商哥哥,早安。」雙胞胎同聲向他打招呼。
「恬藝、恬安,早。」他先對右邊小女生喊、再對左邊小女生喊,從不曾錯認誰是恬藝、誰是恬安。這點倒是十分令人驚奇,縱使是她們的至親父母,也會偶爾錯認這兩個小女生,而他這個鄰家大哥卻總是分得清楚。
「甜椒可以吃了喔?」恬藝望著商耕煜的竹筐,一雙眼渴望得緊。
「嗯。我等會兒送一些去你家,晚上就吃得到了。趕快上課去,快遲到了。」
「放心,我跟恬安要比賽跑,看誰先跑到學校大門,輸的人要請吃點心,不會遲到啦。商哥哥,我要四顆甜椒,可不可以?」
「多給你幾顆都沒問題。你們賽跑小心些,別不看路。」
「知道了,商哥哥比我媽還要囉嗦。」恬安拉著恬藝走開,回頭送商耕煜一個鬼臉。
順著縣道走了近一刻時間,轉入小巷,往鄰家幾戶分送幾樣青蔬後,才回到自家。
七點半,商耕煜準時坐在計算機桌前,打開計算機,等待上線。
商耕煜每天上網的時間固定,七點半到八點半。
事實上,商耕煜是個作息規律得不能再規律的人——
每天清晨五點起床,五點半到他栽種青蔬的農地,忙到七點多才回住處。
七點半上網、八點半離線,吃過早餐,九點半到十二點這個時段,他開放「義診」,中午休息兩個鐘頭。
下午到後山巡視他種植的藥草,傍晚六點左右回住所,接著吃晚餐,晚上八點梳洗後,閱讀兩小時,十點看一個鐘頭新聞、一個鐘頭發現頻道,十二點整準時上床就寢。
嚴格想來,他的生活大抵除了規律能形容外,還有另外兩字也挺貼切的,那便是「無趣」。
至於他習慣在早晨上網,最初目的是尋找一些醫學相關消息,在他現處的偏僻村落裡,信息並不發達,網絡自然成為他獲取信息的主要管道。
先前他在實時通註冊了一個帳號,僅為與昔日工作夥伴保持聯繫,沒想過他會在實時通認識新朋友,更沒想到他會跟一個不確定性別為何的陌生人聊得來。
雖然無法確定新朋友的性別,但他認為對方是女性的可能性居大,因為對方的用字遣詞,霸氣中透著細膩。不過也是因為那罕見的霸氣,讓商耕煜無法百分之百肯定對方性別。
他猜測對方也許是位主管,是以慣於使用命令語氣,而且命令語氣中總有不容置疑的霸道意味。
為何覺得對方霸氣?記得第一次聊天,對方先傳來訊息,頭一則訊息是——
「跟我聊聊。頂多耽誤你半個小時,因為我只有半個小時可用。不過說不定無需半個小時,古語有云:話不投機半句多。說不定你才傳一句話,我們就不投機,我會立刻自動斷線。」
商耕煜一直記得,當時他望著屏幕那段實時訊息,擰眉發呆了好些時間,猶豫著該不該回訊。他從沒在網絡上跟陌生人聊天的習慣,碰到如此直接、如此霸道,要別人陪聊天的訊息,是頭一遭。
在他猶豫當口,屏幕又閃現出另一則訊息——
「怎麼?連聊天都不敢嗎?沒等到你半句話,我就覺得我們不太投機。如果不想聊,下則訊息,我就送你再見,如何?」
然後他的手,就不由自主地在鍵盤打下:想聊什麼,外加一個問號後,按下Enter鍵,把訊息傳出去。
「我還以為你在等我說再見。」
看到屏幕傳回的那句話,商耕煜又一次不由自主地笑了。
緩慢地用鍵盤打出另一串話,由使用鍵盤的速度,不難判斷他實在不是個聊天高手。
「時間不多,既然你頂多只能聊半個小時,我的打字速度,由你浪費的等待時間可知,很慢。我們直接切入重點,你想聊什麼?」
不消多時,對方立刻回傳:
「好,爽快!我的直覺是對的,看你的ID就感覺你是可聊天的對象。我只有一個問題:如果一個人擁有所有一切他想要的,他的人生還要為什麼而存在?」
商耕煜凝睇屏幕,再次擰眉,沒想到第一次聊天,第一個問題就這麼讓人錯愕。他望著頗有難度的問題沉思,花了十分鐘才打完他的回答。
那長長一段回答,他忘得差不多了,只約略記得最後他反問對方:
「……單單是為了自己而存在,難道不好嗎?為什麼一定要為某些人、某些事物才努力存在?」
就這樣,他們聊開了。
沒有事先約定好什麼時間再上網,更未約定有空是否再聊,卻很奇特地,接著幾天在同樣時間,對方都會出現,傳訊給他。
總之,已經接連好幾天,商耕煜準時在同樣的時間,打開計算機,一連進入口網站便立刻登入實時通,這是他的新習慣。
他改變了每日習慣上網的首要動機——不再是瀏覽信息,而是等待他的新朋友。
然而有關對方的一切,諸如對方的性別、對方的位階、對方的真實個性,是否霸道,又或者細膩?全都僅止於商耕煜單方面的臆測與感受,仍未獲得證實。
雖說近來上網的最大目的,是為了跟新朋友聊天,但偶爾會有一、兩天,在網絡上碰不到那位網友,像昨天,商耕煜就沒等到他的網友,心裡怪失落的。
昨天沒遇到人,今天應該碰得到了吧?商耕煜看著計算機屏幕,一邊瀏覽信息、一邊等待著。
一個小時過去後,他失望了,比起昨天的失落,感覺又沉重了幾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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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坪大的私人辦公室,位處於三十六樓辦公大樓的角落,視野極廣闊,兩大牆面全由透明強化玻璃構成,一眼望出去就是大半個城市範圍。
遇上天氣不甚晴朗的日子,貼著辦公室大扇玻璃眺望,就像是腳下踩著大半座霧濛濛的城,飄飄然地,彷彿飛在半空中。
偌大辦公室裡,一張造型簡約大方的核桃木長型辦公桌、黃褐色柔軟的大辦公椅,對著兩大片透明玻璃牆,辦公桌上擺著一台超薄筆記型計算機,辦公椅後方白色石牆,掛了幅夏卡爾複製畫。白牆與透明玻璃牆的垂直角落,放了一盆頗高的綠色盆栽,資料櫃上擺了幾盆羊齒蕨,地上鋪著厚厚的深藍色地毯。
二十坪大辦公室就這些陳設,再無其它,給人的感覺俐落簡單。
這辦公室的主人,此刻正靠著椅背,目光放在玻璃牆外,輕咬拿在手上的筆端,不知正在想些什麼。
辦公桌上放了支手機,是那款前陣子廣告來電鈴響會跳舞的機子,手機主人的心思這會兒早飄得老遠老遠。
半晌,桌上手機跳起舞來,隨著鈴聲,屏幕光跟著轉換,把心思遠遊的主人,拉回現實。
沉寂好半刻的辦公室,像不甘主人冷落般,此時手機鈴響不說,辦公桌上的電話跟著響,敲門聲也跑來湊熱鬧,連保持開機狀態的筆記型計算機,都傳出收到新郵件的叮咚聲。
歎口氣,對門喊了句:「進來。」接了手機,幾秒後再接辦公桌上那支響個不停的電話。
幾分鐘過去,結束通話,才騰出空抬頭望向來人。
「什麼事?」進門的人是特別助理。
對方拿了一隻資料夾,往前放上辦公桌,再往後退了幾步,態度不冷不熱地開口:
「這是下午開會要用的資料,我整理好了。董事長來過電話,請總經理中午跟他一道用餐,他在晶華等您。您前天送洗為了參加今天宴會的衣服,剛剛送來了,我幫您掛在架子上。晚上方小姐家裡有急事,沒辦法同您一起出席晚宴,臨時又找不到合適的人代替她,請問總經理有什麼決定?」
頭自看了眼特助後,再沒抬起過,翻著剛送上桌的會議資料,想都不想就說:
「你陪我去。如果沒其它事,就出去了。」
特助看了眼埋首在辦公桌前的人,突然顯得吞吐,似乎想說什麼,最後卻只說出:
「是,總經理。」然後無聲退出辦公室。
大門關上的剎那,原埋首於資料的人,吐了口氣,蓋上資料夾,無奈地想——
這樣的人生,究竟算什麼?
努力十幾個年歲,到頭來竟像場笑話,一場由無數虛幻讚美堆砌出來的……笑話!
一場讓人看成無敵男人般的笑話!
男人!
瞪著那扇剛讓特助關上的門,椅子上的人驀地笑得詭異,為的是忽然想起了那句:為了自己而存在,難道不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