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頁 文 / 鄭媛
同時利曜南自帳簿內取出的借據,每一筆皆是為數不少的巨款,顯然是朱獅將錢借給紀碧霞的父親後,對方親筆簽下的借據,借據上署名者正是紀碧霞的父親。
這十來張借據,不包含賬冊列載的前兩條借款,而這兩條借款,是唯一標明擁有抵押品房地契的借款,日期在他與紀碧霞相戀結婚之前。當年,就是因為父親在他婚後催收這兩筆款項,導致後來紀碧霞成日跟他吵鬧不休,也讓他們父子反目成仇!
然而,他並不知道,除這兩筆借款外,紀氏後來還曾經跟父親借過這麼多筆面額龐大的款項周轉!
往後數張借據都簽收的十分潦草,看起來像是私下出借的款項,不曾以法律行文明載權益,也沒有雙方律師簽字,更沒有不動產或其它有價資產充做抵押品,這對金額如此龐大的借款而言十分不合理,然而賬冊上列出的借款,每一筆都能找到一張對應的借據。
十多張借據仍然存在,顯示這些錢沒有任何一條曾經追討回來過。
這十多筆總金額高達上億台幣的借款,在二十多年前,簡直是一筆天文數字。
「這又能代表什麼?」譚家嗣木著臉,冷硬地道。
利曜南往前翻開帳簿,內頁竟然像日記一樣,畫著詳實的橫線,每一條橫線上方登記一筆款項,金額後方記載了每一筆金錢出借或收入的原因與理由。
而出借給紀家的每一筆款項,在金額後方,老人用他堅毅有力的字跡,親筆寫下了相同的一行字:
為了耀兒,明知不可而為之。此筆款項列入開銷,待年終打消呆帳。
「呆帳」即名收不回來的帳款,老人明明知道帳款收不回,卻還是執意出借,動機可想而知,「為了耀兒」這四個字已透露出訊息。「年終打消呆帳」這寥寥數字,則透露出幾許無奈。
然而這與譚家嗣所認知的完全不同!老人曾經在他面前親口詛咒他的婚姻,紀碧霞更一再咒罵,老人是導致紀家一敗塗地、家破人亡的仇人!
一直以來,父親在譚家嗣心中扮演的,始終是一名婚姻破壞者的角色。
一時間,譚家嗣懷疑這本帳簿是利曜南杜撰出來的!
然而帳簿封皮上的日期,確實留有他的筆跡。
這正是最後一本,他為父親登載啟用年月日期的帳簿。
老人呆滯的目光,固執地停留在他的「兒子」身上,因為手部抖動的緣故,導致老人肩膀拱得老高,看起來僵硬吃力。
譚家嗣無話可說,但父親曾經追討紀氏兩筆債務,導致紀氏拍賣祖產,市場出現倒閉風聲,使得銀行對紀氏抽出銀根--仍然是事實!
也因為這樣,他跟紀碧霞的婚姻才陷入可怕的惡夢--除了爭吵還是爭吵,那是一段可怕的日子,他永遠不想再回憶的惡夢!
他的父親,仍然是一手製造他全部不幸的始作俑者!
面對垂垂老矣,幾乎已成植物人的父親,譚家嗣深切的恨意,根本無法在這短暫時刻就此弭平……
即使老人曾為他做過些什麼,但傷害已經造成,他無法說服自己原諒。
「利曜南,你以為我會感激你嗎?!」譚家嗣突然大笑,他尖銳的笑聲顯得歇斯底里。
欣桐僵立在父親身邊,她明白父親的表情,代表什麼含義……
譚家嗣恨恨地瞪了在場眾人一眼,然後突然調頭離開--
「爸!」
不顧欣桐的呼喚,譚家嗣咀嚼著忿恨,拋棄了和解的可能。
欣桐回首凝望爺爺,見到他老人家渾濁的眼中不斷泌出淚水,她不忍地走到老人面前,無言地握緊祖父的雙手……
利曜南沉默地凝望這一幕。
然後他選擇離開,把時間留給此刻更需要被安慰的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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欣桐回到家中,已經凌晨三點多鐘。
這是不平靜,也是最平靜的一夜。
以往,繼承智珍這個身份對她而言並不沉重,忽然卸除身份,她感到一股異樣的空虛。但至少,她不必再在利曜南面前進退兩難。
回到房間,她從抽屜裡取出一本日記簿。
這本日記內頁邊緣已經泛黃,因為它已有將近五年的歷史。
這是智珍|--欣桐的姐姐,從美國回到新加坡後,死亡前兩年所記載下的點點滴滴。也因為這本日記,欣桐才真正瞭解智珍的世界……
在所有的故事中,始終未提到憂鬱的智珍。
智珍,她的姐姐,一出生就跟隨在父親身邊的小女孩,飽嘗因逃亡而顛沛流離的人生。她比一般同齡的孩子早熟,卻不曾堅強?
當年一路跟隨父親從美國到新加坡,年僅八歲的小智珍蒼白害羞內向,中學時候,她遇到對自己關懷呵護備至的同班同學,姜文。他以保護者自居,對於這蒼白不笑沉默內向的美麗女孩,關懷備至。才十多歲的智珍,就隱約明白姜文對自己的感情,即使她一直把他當做兄長看待,卻從未明白拒絕過姜文的付出,只因為不忍心傷害他!大學時代,他們甚至許下了婚約……
然而,小女孩會長大,回到美國華頓商學院攻讀管理碩士時,智珍終於遇到了她一生中唯一深愛的男人,然而智珍的不幸在於,她所愛的男人,無法以對等的愛回報她對於感情的執著。
拿到碩士學位後,智珍為了他而滯留在美國,但是她深愛的男人卻提出分手,分手的理由,竟然是為了另一名女子。
智珍同意分手,即使那時她的肚子裡,已經有了一個小生命。
墮胎後智珍回到新加坡,以藥物與酒精麻痺自己,並且數度企圖自殺……自分手後,她始終無法自深淵中醒來!
然而,她的自我折磨永遠得不到回報!那個男人知道她的痛苦,甚至知道她企圖自殺以了結自己的生命--卻始終不曾回心轉意。
因為在這世上,所謂深情,不一定會得到對等的回報。
愛情不是理性的科學,一加一不一定等於二。
一個女人的死亡,不一定會造就一個男人的心痛……
然而智珍不明白。
因為她的生命從小到大就處於憂鬱與自我掙扎之中,習於悲劇的宿命論,讓她逃不出生命中那堵困住她的圍牆,最後只能屈服於其中,並且選擇向內退縮,以藥物與酒精麻痺自己、徹底放棄自我存在的價值。
智珍的故事,是欣桐後來在智珍的日記本中,一點一滴拼湊起來的。要不是因為找到這本日記,欣桐相信,在智珍身上發生過的一切,就連父親也不盡然完全知情。
欣桐悲痛的意識到,姐姐的死亡,沒有任何價值。
因為脆弱,讓智珍宛如一株菟絲花,她的愛情必須得到回報,否則她將因此全盤否定自我存在的價值。
她不能因愛而愛,因愛而別離。
她沒有勇氣,沒有健康,沒有力量。
她付出愛情與溫柔,卻不能堅信她能付出亦能收回。
她是智珍,她不是欣桐。
這對孿生姐妹有一樣的宿命,卻有不一樣的性格,不一樣的命運。
雖然欣桐曾經聽說一種「基因宿命論」,然而現實是,她與智珍是兩個不同的人,本質相似卻性格相悖的靈魂。
智珍溫柔宿命,選擇自我責備並趨向毀滅;而欣桐也溫柔宿命,卻堅毅柔韌地勇於面對人生。
想到智珍……
欣桐痛惜姐姐,卻無法挽回已發生的錯誤……
鈴--鈴--
電話鈴聲打斷她的思緒。
「喂?」茫然中,她接起電話。
「妳不肯讓我送妳回去,我只是想知道,妳是否已經平安到家?」話筒傳來利曜南低沉的聲音。
欣桐沉默片刻,然後由衷地道:「就算我的父親依舊不能原諒過去,我仍然感激你所做的這一切。」
「妳很清楚,我需要的,不是妳的感激。」
他的話,令她屏息。
「現在,已經跟三年前不一樣了,我們所需要的都有了改變。」她淡淡地回答。
「有些事情是一輩子不會改變的,我們無法欺騙自己,對彼此已經失去感覺。」
「就算是,又如何?三年了,再熾烈的情感,時間也會冷卻一切。況且,我已經『死』過一遍了,以往所有的情緒,都已經隨著死亡而灰飛煙滅。」欣桐平聲道。
然而連她自己也不明白,她何以能如此流暢地,說出這麼無情的話。
利曜南英俊的臉孔籠罩陰霾,然而欣桐卻看不見他此刻的反應。「妳累了,早一點休息,明天早上我再給妳電話。」他轉移話題。
「不必再打電話給我了。」她的情緒淡然。「明天早上我還要上班,況且,我與你之間已經沒有再聯絡的必要。」
充滿距離的言語,讓利曜南漸漸嚴肅,他斂下眼,唇角蒼涼地抿起。「妳知道嗎?即使妳一再拒絕我,現在比起過去也已經好過太多。至少知道妳健康的活著,即使必須窮盡一輩子的時間才能得到妳的原諒,我仍然因為希望而感到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