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頁 文 / 決明
聶日晴逃出了回憶,也逃出了毅恩在台灣的子公司大樓,即使她跑得這麼急,她完全沒有奔跑過後的運動汗熱,反而冷得更徹骨。
「桑!」
他的呼喚緊緊追隨,聶日晴摀住雙耳,不要去聽。
越走越快--越走越快--
然後,疾行的她拐了一下,右腳踝發出劇痛,她強迫自己忽略它,繼續走。
好痛!聶日晴不斷深呼吸,可是疼痛無法用自我催眠的方式轉移它,她撐著牆壁,用左腳行走,一跳一跳的,看起來好狼狽。
她不意外自己被一雙長臂擒住,就算雙腿仍倔強地往前方疾行,身子卻無法動彈,她的力量與他相較,小得不足為懼。
「妳受傷了。」
「不要你管!」她用中文吼他。
「我聽不懂妳說什麼。」他在她掙扎下抱起她。
「我叫你走開!」英文。
「我聽不懂妳說什麼。」長腿旋身,抱她回到她方才才辛苦逃離的辦公室。
「我用的是英文!」這個男人在要什麼小人呀?!用中文他聽不懂,OK!那她改英文,連英文都用裝蒜這種爛招就露餡了啦!
「是嗎?」他輕描淡寫地回道,寬肩微微聳動,對於她的指控不以為意,因為他確實足故意的。「妳腳扭傷了,我只是提供幫助給妳,妳不需要張牙舞爪。」
「你幫我叫出租車就是最大的幫助了!」竟然說她張牙舞爪?!她是哪裡露出猙獰的獠牙和銳利的尖爪反抗他了?她自認為口氣已經夠和善了,難道他以為他還有資格讓她對他好言相向嗎?
「萬一出租車司機貪戀妳的美色,將妳載到荒郊野外想做什麼,憑妳現在這種情況,絕對逃不了。」
「對,同理可證,要是你想對我做什麼,我也逃不掉。」她說的是中文,故意不讓他聽懂她的話,又可以光明正大挖苦他,至少她覺得心理平衡一些。
「妳的表情告訴我,剛剛那句話不是附和我的好話。」
「就是欺負你聽不懂。」她繼續用中文。
「說英文。」
「不要,在台灣,我就是要說中文,活該倒霉你聽不懂,死老外。」最後還不忘人身攻擊。
「桑,說英文。」聽不懂她嘰嘰喳喳在說什麼的滋味並不好受。
她的回應是撇開頭,一個字也不肯再賞給他。
「桑。」他放軟聲調,低沉有力的男性嗓音變得清淡如水,挑動了聶日晴心底一根揪緊住心窩口的絲絃,疼疼震了起來。
終於,她鬆開咬唇的貝齒,如他所願地說出他能明白的語言。
她沒吼沒嚷沒吠,就像平平淡淡在聊著天氣好壞,而且在她臉上還有笑容。
「以後別再見面了,好嗎?」
毅恩愣了好久好久,一時之間以為自己聽錯了什麼,也以為是她又說了什麼他不明白的語言。
她說,以後別再見面?
「什麼?!」
「我很害怕見到你,你知道嗎?」聶日晴改用中文說道,存心不讓他理解,因為如此,有些話,她才敢說、才能說。「我有自信只要不再見你,總有一天我一定能夠完完全全忘掉你,不會擔心自己再多看你一眼,就會忍不住推翻自己的堅持,不要婚姻,也可以不在乎家人的感受,只想跟著你一輩子,可是我渴望婚姻,即使你鄙視婚姻不過是刻板法條,但是你不會明白我有多渴望,那是你不能給的,不是嗎?」
「妳要跟我說什麼,用我聽得懂的語言。」毅恩明白她正在對他說著很重要的事,可是他聽不懂,沒有一個字知道它代表什麼含意,他急著插話,要她用英文重複一遍。
聶日晴連停頓也沒有,銀鈴般的嗓,只說出她自己明白的話。
「你知道那天你告訴我,我是個適合婚姻的女人,我所該擁有的,是一個疼愛我的丈夫以及活活潑潑的孩子,我以為……你要向我求婚,可是你接下來說了什麼?」她笑笑,眼底卻是為了她那時天真的喜悅感到難堪。「你說,傑森是個好男人,他在你的公司裡工作五年,你對他的為人很瞭解,他認真上進、性格溫厚,絕絕對對是個好丈夫人選,不妨要我試試能不能接受他,你說這是為了我好,他可以給我我想要的……你好傷人,用你自以為是的『溫柔』,用你什麼都是為我打算的『體貼』,將我傷得體無完膚。」
毅恩只聽懂那一串句子裡出現的英文名字「傑森」,因為那是他公司的員工。「為什麼扯到傑森?他傷害妳了?用英文回答我,用英文。」
「好可悲,我在對你說心裡話,你卻聽不懂。」聶日晴輕輕搖著頭,像是對這樣的場景感到歎息的無力。
「妳在罵我嗎?」得不到她的英文答覆,毅恩只能猜測。「妳如果要罵我、詛咒我,要讓我聽得懂,不然妳說再多也無法讓我內疚反省。」即使會挨罵,他也要她用他能懂的語言。
她又是搖頭,想說什麼,又遲疑不決,她倏地暗笑自己的愚蠢,她有什麼不能說的,這句話幾乎時時刻刻都在她心裡存在,就算她用盡力氣想否認,那也不過就是更突顯她的自欺欺人。
反正說了,他也聽不懂。
「我還愛你。」
說了,他仍舊不懂……
第四章
毅恩不曾如此痛恨過自己薄弱的語文能力,他發誓,他將用最快的速度將她的母語學得利落,至少要做到完全聽懂她在說什麼!
而在這個學習中文的過渡時期,他需要一個貼身翻譯!
「喬!你立刻馬上現在就給我坐飛機回來這裡!」他捉起話筒咆哮,吼得震天價響,電話那頭的人也是委屈得滿肚子苦水。
「我才剛剛下飛機!」
「正好,連行李都不用收拾了,多方便!」
「你在台灣遇到什麼麻煩了?」
「遇到我聽不懂她在說什麼的麻煩!」
喬很聰明,一聽就明白毅恩的意思,也知道那個「她」是指誰,不過喬也很疑惑。
「你和桑溝通有困難嗎?桑的英文很不錯呀。」
毅恩在電話另一端煩躁地爬梳棕髮。
「她不肯跟我說英文,她只用我聽不懂的語言在說話!我一個字也聽不懂,她說了什麼,我有聽到,但是完全無法理解!」她講了好多好多,他卻只懂那句「以後別再見面了,好嗎?」。
「所以你要我回台灣當翻譯?」
「正確!」
「加拿大這邊的公司倒掉也沒什麼關係了,對吧?」所以要把公司的代理總裁調回去做小翻譯,就為了替他翻譯幾句中文。
「你把工作交給傑森……」毅恩頓一頓,話題大轉彎。「喬,你有沒有聽桑跟你抱怨她和傑森之間出過什麼事?」他想起了聶日晴今天那整串句子裡唯一出現的重點字眼,所以顧不得交代工作,先問清楚再說。
「傑森?他跟桑有什麼關係?」喬很困惑,幹嘛突然扯一個旁人進來。
「……我有建議桑可以試著和傑森交往看看。」
電話陷入沉默,久久才傳出喬咬牙切齒的聲音--
「他媽的,毅恩·米勒,你還是不是人呀?!」喬顧不得這通電話是上司打過來的,照罵。「我以為你做過的混蛋事只有不點頭結婚一件,你竟然……你竟然把桑推給傑森?!」
「桑想結婚,我不適合,我考慮過很多人,萬中選一才挑到傑森,他的條件完全能符合桑想要的,你不覺得……」
「我只覺得你是個超級大混蛋!桑真是個好脾氣的女孩,換做是我,我一定先拿把刀將你砍成一段一段的,再丟進火爐裡燒成灰炭!最後再把你的骨灰全倒到馬桶裡沖掉!」越講越發火,喬吼得比毅恩方才要他滾回台灣的音量還要更響亮,幸好他人不在台灣,不然他不保證自己會不會兩手食指勾住毅恩的嘴,用力朝左右兩邊拉扯,讓說出這麼殘酷言語的嘴巴好好吃些苦頭。
毅恩也被罵火了。
「我是為她好!我介紹一個讓我很放心的男人給她,總比她自己出去被壞人欺騙好吧!」毅恩完全不認為自己替她安排的事情有什麼不對,他心裡也很擔心她呀,她身邊要是沒個人好好保護她,世界上壞男人這麼多,她一定會吃虧的,既然如此,還不如介紹他信得過的人來照顧她,省得她在外頭認識些亂七八糟的人。
「她唯一遇到會欺騙她的壞人就是一個叫毅恩·米勒的傢伙!」喬的口氣變得好冷漠。「我看我不用坐飛機回台灣了,你把自己送回加拿大好了,算我拜託你,你從桑的眼前消失好不好?你做的壞事已經夠多了,滾回來吧!反正你也見過她了,她還好好的,沒跳樓沒割腕沒吞安眠藥,請你在還沒害死她之前,離開她吧。」他要是早知道毅恩對聶日晴說過那樣的話,他說什麼也不會在地圖上圈出台灣,也不會勸說聶日晴留在台灣子公司,真是造孽!
「我沒有做錯什麼。」毅恩還是一派義正詞嚴,不知反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