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頁 文 / 舒彤
想到這裡,阮秀珍苦笑。
她還是和以前一樣自私,一樣只為自己想。這樣的她,有什麼資格來找小傑?有什麼資格請求他原諒?
只是,她再也受不了良心的苛責啊!
她一而再再而三的告訴自己,過去的已經過去,當年既然敢捨,就不要在事後才來悔恨。可是當她看見成年的小傑出現在電視上,當她看見他與其父完全不同的長相,過往的一切如電影般在她腦中閃過。
她再也無法自欺欺人,再也無法忍受罪惡感的折磨。所以,她決定面對,面對醜陋的自己,以及在她內心不停哭泣的小男孩。
雖然早猜想過小傑見到她,絕不會有好臉色,但聽見他說那些話時,還是讓她的心抽痛不已。這就是被否定、被拒絕、被捨棄的痛嗎?當年小傑心裡的痛,一定比她還大上幾萬倍吧?
日昇日落,天色漸暗,她依然不願離去。
室內,莫士傑站在門後,瞪著外頭神情疲憊憔悴的母親,冰封多年的回憶,一瞬間又在他腦中甦醒。
他閉眼,咬牙壓下那些回憶,戴起無動於哀的面具,毅然往門外走去。
「小傑!」阮秀珍一見到他,面露笑容,快步迎上。
莫士傑昂首,目光直接越過她,將她當成隱形人。
「小傑、小傑。」她不死心,追著他跑。「只要給我十分鐘——不,只要五分鐘,我求你聽我說……」
他冷冷道:「我跟妳沒什麼好說的。」
「對不起,我錯了。」阮秀珍哽咽,「我只希望你給我一個機會彌補你,不管你要我做什麼……」
他倏地停下腳步,轉頭,雙眸冰寒。
「彌補?」他唇角微勾,語氣嘲諷。「妳能讓時間倒流嗎?妳能讓我們再回去十幾年前嗎?」
她一愣,雙唇顫抖。
「過去的事已經發生了。我只想、只想有機會補償你。」
「沒有任何東西、任何事能補償得了,妳聽懂了嗎?」他一字一句,咬牙切齒。「就算是妳的生命也一樣。」語畢,便頭也不回的邁開大步。
「小傑。」阮秀珍再度追上,緊緊拉著他的袖口。「真的不行嗎?你真的不能原諒媽嗎?媽真的很想……」
「住口!」他暴吼出聲,長臂用力一甩,「我沒有媽!我媽早死了!在我十四歲那年,我就當她死了!」
阮秀珍的手被大力甩開,一個重心不穩,她往後摔倒。見狀,莫士傑的眸中閃過一絲懊惱以及不忍,但想起當年她是如何絕情,不顧他的苦苦哀求,堅決離開,所有的同情全化為恨意。
他僅僅只遲疑了幾秒,便轉身,不理背後呼痛的聲音。然而走了兩步,前方出現的纖細身影卻讓他愣住了。
「亞君?」
甄亞君手上提著湯,吶吶道:「我買了宵夜,想找你一起吃……」
他大步向前,拉著她的手肘快步走。
「回我家吃。」
「可是……」她頻頻回頭,「那個阿姨……」
「不用理她!」他愈定愈急。
「不行!」她忽然撥開他的手,開始往回走。
「亞君!」莫士傑氣急敗壞的追上她。「我都說了不用理她,我們回去吧!」
她遲疑,腳步稍停。「再怎麼說,她好歹是你的母親……」
「妳都聽見了?」他雙眸轉冷。
「只有後面一點點。」甄亞君老實承認。「我不知道事情的來龍去脈,可是現在這麼晚,而且她也有點年紀了,我沒辦法就這樣離開。」
「即使是我要求妳?」他深吸口氣,五指爬過頭髮。「我們回去,好嗎?她的事情和我們無關。」
她咬唇,搖頭。
「就算是素昧平生的陌生人,也不能見死不救,何況她還是和你有血緣關係的親人?」
「有血緣關係又如何?」他冷笑。「那個女人的死活不干我們的事。」
她聞言擰眉。「這麼說太冷血了。」
莫士傑不敢相信,她居然指責他!他深愛的女子!
「那是因為妳不知道她是一個什麼樣的女人,妳不知道她對我做過什麼事!」
「我是不知道……」
「那妳就沒有資格批評我!」他大吼。
尖銳的言詞如刀刺向甄亞君,她默然,難過的瞅著他,紅了眼眶。
「如果你不說,我怎麼會知道?」她哽咽,淚珠滾落。「你把自己隔離在高牆後頭,你不自己跨出那道牆,我怎麼進得去?」
她晶瑩的淚珠刺痛他的心。
「亞君……」他伸出手,想拉她。
甄亞君側身閃開,抬手抹去淚珠,一言不發的走向阮秀珍,用行動表明了她的選擇。
莫士傑站在原地,望著雙雙離去的兩個女人,憤憤咒罵,「可惡!該死!」卻不知是在氣誰。
也許,通通都有。
但最氣的,是自己!
第十章
「其實都是我不好……」婦人哽咽的聲音在甄亞君耳邊迴盪。她瞪著天花板,想著阮秀珍說的一切。
她說,她因為孩子的父親而總是遷怒他,動輒打罵。
她說,她從來不曾稱讚過他,說過愛他,相反的,她總是告訴他,如果不是懷了他,她的生活不會變得一團糟。
她說,她為了追求自己的幸福,所以在他十四歲那一年,拋下他獨自離開。
還有好多、好多……每多知道一件事,便讓甄亞君更為當年的小男孩感到心疼。她試著想像他當時的心情,而那讓她想哭。
他是如何熬過來的?小小年紀便被迫提早獨立,那是多麼可怕的事?想起自以為是的說他冷血,甄亞君既懊惱又悔恨。
她本來該站在他的身邊,支持他、安慰他,但她卻選擇了他的母親,只因為她憑表面來判斷。
「大笨蛋!」甄亞君將臉埋在枕頭裡,恨不得悶死自己算了!
她希望他能與她分享心中的秘密,卻自己將他推開,還有什麼比這更傷人?她怎麼會這麼豬頭啊?
拿起手機,按下發話鍵,但電話還未接通,又立即掛上。
她不只想告訴他對不起三個字,僅僅只有這三個字,太隨便了。除了道歉,她還有好多好多話想跟他說,她想撫平他的傷口,想緊緊抱住他,安慰他、支持他
對了!甄亞君倏地坐起身,眺下床,在櫃子裡翻找,最後,終於找到一支筆和一疊便箋紙。
她快步走到桌前坐下,低頭振筆疾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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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平頭一回,莫士傑無心工作。
那個女人沒有再出現,而亞君,她也沒有跟他聯絡,三天,整整三天的時間,他覺得自己像是行屍走肉,每天都不知道在幹什麼。
他想念她的聲音,想念她身上芳香恰人的味道,想念她的笑聲,想念她的一切一切。好幾回,他拿起手機想撥電話給她,可一想到她皺眉指他冷血的樣子,便又打消了念頭。
她怎能這樣對他?
一邊是素昧平生的女人,另一邊卻是她所愛的人,而她卻選擇站在陌生人那端,而非他這邊。這幾乎等同於背叛。
她根本不知道過去的事,怎麼能算背叛呢?腦海中一個小小的聲音反駁這個說法。她之所以如此,也是因為善良的緣故。
是啊!他比誰都明白她的善良,可是仍然無法釋懷。
有時,他懊惱自己惹她哭,但有時,他卻又忍不住生她的氣,氣她在自己最需要支持的時候背棄了他。
他傷心、生氣、矛盾,每天都在和各種情緒作戰,幾乎要發狂了。
聽著她送他的CD,裡頭兩個相聲演員一問一答,說得不亦樂乎,觀眾哄堂大笑,他卻格外感到孤單。
亞君、亞君……他的亞君,她難道毫不在意他嗎?否則為什麼竟連撥通電話給他也不願意?或者,她在等他低頭,等他道歉?
但他做不到,她的確傷了他。
莫士傑閉上眼,在凌晨四點之際終於昏昏沉沉的陷入夢鄉。等他醒來時,已是早上八點鐘。
他切掉音響,室內頓時恢復寂寞。客廳傳來開門聲,他擰眉,隨手抓起床邊的球棒快步走了出去。
一抹白色身影消失在掩上的門後,他心頭一驚,丟下球棒追了出去。然而當他直到外頭,走廊上已沒了人影。
是她!是她!他知道是她!
但她為何不願見他?為何要逃?
莫士傑覺得困惑,卻又有些生氣,既然人都來了,難道不能等他醒來,和他把話說開嗎?冷戰要持續到何時?他已經厭倦了!
挫敗轉身進屋,咖啡香味飄入鼻間,他循著香味來到廚房,只見桌上擺著一杯熱騰騰的咖啡和三明治,盤子下壓著一張紙條。
他三步並兩步上前,輕輕抽起那張紙條,卻不急著閱讀。他想到,當他們還是水火不容的死對頭時,那一天早上,他也是為她做了早餐,在盤子下壓了一張紙條,向她道歉。
憶起往事,他勾起溫柔的笑。
她一定也還記得,所以才選擇用同樣的方式向他道歉吧?他垂眸,開始閱讀手上的紙條。以為會看見她道歉的話語,沒想到,居然是一則笑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