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頁 文 / 李凝
「我也是剛剛才猜到,不是故意不告訴你。」卓飛露出笑容,竟是很好看的笑容,有如清朗的陽光。
但是,他的笑容仍化解不了小季心裡沉甸甸的沮喪。
遲到?居然在頒獎典禮上遲到?這下子什麼臉都丟光了,店裡的榮譽真的連渣渣都不剩了,教她怎麼回去面對同事?
「別著急,你出這扇門,左轉、直走、右轉,再右轉,再直走,再左轉,就能看到第一會議室了。」
見小季的臉皺成一團,卓飛的同情心似乎被激發了,居然親切地指引她。
「謝謝!」
小季鼓舞自己提起勇氣,再尷尬的情況也得去面對,便堅定地邁開步伐、拉開門,走了出去。
但是,兩秒鐘不到,小季又推開門探進頭來,可憐兮兮地瞅著卓飛說:
「能不能——麻煩你帶我去?我怕又找錯地方。」
***
小季緊緊尾隨著卓飛,沒花幾分鐘,便順利抵達第一會議室的門口。
第一會議室的門關著,小季從不曾因為要打開一扇門而覺得如此膽怯。
她正想謝謝卓飛的帶路,不料,卓飛竟一把推開了那扇門,並大步跨進會議室,大聲地說:
「各位!我撿到一個迷路的小妹妹,有誰要出來認領嗎?」
說完,卓飛宛如介紹主角出場的主持人,盡職地把身體往旁邊一挪,原本在他身後的小季便毫無遮掩地暴露在眾人眼前。
天啊!起碼有兩百雙目光射向她!
離她最近、清一色女性的那群,是來觀禮的全省各分店店長,任婕也坐在其中。有男有女,年紀較長、衣著較華貴的那群,應該是總公司的各級主管,也是最佳提案獎的評審;坐在最前排的那一列,應該就是今天的領獎者,當中有個空座位。最慘的是,前方頒獎台上,不但右邊立著一位年輕秀麗的女司儀,中間更站著一位身材挺拔、容貌威嚴的中年男子。
小季見過中年男子一次,他曾來店裡巡視過,他就是董事長,可能是正在致詞或者正要頒獎,卻被打斷——被卓飛跟她的闖入打斷。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遲到的!」小季連忙深深鞠躬,向董事長和滿室準時就座的人致歉,響亮的聲音誠摯地傳達出內心的愧疚。
「這點我可以作證,她提早到達而且吵醒了我,可惜她跑錯會議室,又太晚發現錯誤,才變成遲到。」插嘴的是卓飛,但他玩笑似的口吻、語焉不詳的說明,反而像在幫倒忙。
小季只怕所有的人愈聽愈迷糊。
不過,董事長似乎聽懂了,他的嘴角居然泛起一絲笑容,軟化了威嚴的表情。他從女司儀手中取走得獎人名單,低頭看一眼,再抬眼注視小季。
「你就是唯一還沒報到的……秦小季嗎?」他的詢問比小季預期的溫和,這讓小季安心不少。
「是的,我就是秦小季。」小季揚聲回答。
「啊?秦小氣?你怎麼會叫做小氣?」插嘴的又是卓飛,他的驚訝立即引發一片哄堂大笑,室內九成九的人都感到有趣地笑了。
「是季節的季,秦小季,不是秦小氣!」小季是唯一沒有笑的人。
而且她兩眼噴火地瞪著卓飛,完全忘掉為了店裡的榮譽,應努力塑造端莊成熟的形象,不宜當眾發怒。
「哇!又是生氣的臉!好害怕。各位!繼續你們的頒獎吧,我失陪了。」卓飛側身閃過小季,一溜煙逃了出去。
他特意而古怪的動作又引爆一陣笑聲。
***
「哼!你評評理,那個人是不是很差勁?」小季忿忿地問,邊在兩隻腳後跟貼上OK繃。
「不會啊,我倒覺得,他一直在幫你。」任婕邊回答,邊幫小季把紅藥水和用剩的OK繃收回醫藥箱。
「什麼?是我沒講清楚還是你沒聽清楚?你居然認為他在幫我?」小季錯愕地瞪著任婕。
「難道不是嗎?要不是有他作證,董事長怎麼會相信你是迷路而不是遲到?要不是有他逗大家笑,你進來的時候,氣氛會那麼輕鬆嗎?再說,照你的方向感,要不是有他帶路,你恐怕找到天黑也找不到第一會議室。」任婕面帶微笑,溫柔地解釋給小季聽。
「還說呢,要不是你,一切就不會發生,就不用他……多事了!」小季不得不同意任婕的評論是比較公正的,卻依然嘴硬,而且把矛頭指向任婕。
任婕是小季的店長、房東,也像小季的姊姊。小季是因為來租房間才認識任婕的,正好任婕管理的咖啡店在徵求服務員,所以她就成了任婕的下屬。
小季今天公假,任婕今天輪休,本來講好一起從家裡去總公司的;可是,任婕在小季起床前就不見了,只留張紙條說要回店裡看看,叫小季自行去總公司。
小季從未去過總公司,所以任婕細心的把總公司的地址及搭幾號公車前往也寫在紙條上。可惜,任婕忘了畫張如何從總公司一樓大廳直達八樓第一會議室的地圖,以致小季還是找錯了地方。
除了忘記畫地圖,任婕對小季真的很照顧。頒獎典禮結束之後,任婕發覺小季腳後跟的傷口,立刻攔了計程車帶小季回家,又找出醫藥箱替小季擦藥。
「對不起啦!一天不到店裡,我就若有所失,況且,我本來想信任你的方向感,誰知道還是失敗了。」此刻,面對小季的埋怨,任婕仍溫柔地微笑著。
「喂!你這樣算在道歉嗎?你根本是在消遣我,你跟卓飛一樣壞!」小季難忘舊恨,又把卓飛扯入戰火。
「唉,胡攪蠻纏,一得罪你就脫不了身。這樣吧,晚上我煮你最愛吃的糖醋魚給你吃,你可以放我一馬、讓我耳根清靜了嗎?」任婕的溫柔轉為無奈。
「不行,除非——你能少算一點房租。」小季賊賊地笑,趁機勒索。
一隻手立刻打蚊子似地拍在小季的腦袋。
「只收你水電費還不夠少嗎?貪心不足的小鬼!」
「哎!人家想早點存夠錢,早點開店嘛!」小季自知理虧,嘴上卻還是委委屈屈,企圖博取同情。
任婕差點被打動,差點答應小季的要求。
任婕很明白小季的夢想,與其說小季貪心,不如說小季太著急。
小季一心想開家屬於自己的咖啡店,那是她高職畢業便離鄉背井跑來台北,而且一來便進咖啡店當服務員的原因。一個既能賺錢又能吸取相關經驗的工作環境,對她而言是兩全其美的。
由於跟小季太投緣,任婕自動免除房租,只和小季分攤水電費。任婕會出租房間並非為了錢,而是父母偕兄嫂移民加拿大經商之後,剩她獨居的房子變得太空洞,才想找一個可愛的女孩當室友。
小季,就是一個十分可愛的女孩,即使讓小季在此白住白吃也無所謂。
可是,那一點點水電費代表的不是收入,而是距離,是任婕刻意與人保持的距離。倘若免掉水電費,就表示她對小季推心置腹,就表示她又再度信任人了。
信任人、對人推心置腹的結局,只會害自己受傷——那次淒慘的經驗教會她,對血緣關係以外的人皆要保持距離。
然而,對人保持距離,其實與她的天性相違背,她的心其實極柔極暖,所以她才會覺得孤單,才需要找個室友。
「行了行了!每個月該付多少水電費,我一定準時交,我不再得寸進尺,你也別再露出那副世界就快毀滅的表情。」
小季沒料到自己的要求會讓任婕陷入沉默,而且露出十分遙遠、十分陌生的神色,不禁感到後悔。
「什麼叫——世界就快毀滅的表情?」一半吃驚一半好奇,任婕想知道自己無意間是否洩露了什麼。
「就是——像悲傷又不像悲傷、像萬念俱灰又不像萬念俱灰……總之,是種比上斷頭台還嚴重的表情。」小季窮盡詞彙,仍七零八落無法適切描述。
「真的很嚴重,完全聽不懂你在說什麼。」
任婕當機立斷地中止話題,起身走到玄關,從鞋櫃拿出一雙鞋。就算她的表情曾經洩露什麼,她也不想探究了。過去種種埋得愈深愈好,她不願意再去揭開。
「咦?你又要出去嗎?」
小季望著任婕穿好鞋,臉上掛起一絲憂慮。
「我去店裡看看。」任婕扼要地說。
「我就知道!拜託!熱愛工作是好事,熱愛成狂就麻煩了。你今天休假耶!況且你早上已經去看過一次了,現在就待在家裡好好休息吧!」明知阻止不了任婕,小季還是苦口婆心勸著。
「反正待在家裡也沒事,不如去店裡跟客人聊聊天。」
任婕搪塞地說。她對小季的關心很感謝,但她無法據實告知小季——工作是帖療傷止痛的妙藥。
「我不是人嗎?我也想跟你聊天呀!」小季仍不放棄,打定主意要留任婕真的放個假。
「你聊了半天,還聊不夠卓飛的事嗎?」任婕只好故作曖昧,企圖惹惱小季,讓小季不再管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