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頁 文 / 決明
在雨聲裡,聽到唐若谷的聲音,她茫無頭緒地找他,伸長著手,分不清東南西北,她嗚咽地哭著,聲音模糊地叫著他。
在她摔跤之前,一雙手臂牢豐從她身後抱住她——
她嗅不到他的味道,只嗅到濃稠的血味,但她知道是他。
「蔻子!你怎麼連傘都不撐,雨那麼大——」心疼的數落在葉子蔻抽噎地倒向他之時,全數哽在喉頭,他渾身的血液也跟著凍結。
天殺的……
「有腦震盪現象,左肩輕微骨折,肋骨末端有裂痕,左大腿遭剪刀刺傷,失血情況還好,只是她那張臉……」
唐虛懷——身為腦科兼外科再兼心理醫師,順便還兼牙科眼科骨科耳鼻喉科的密醫——頓下句子,不是想吊人胃口,而是他在考慮,再講下去,他弟弟會不會發狠翻桌?但接收到唐若谷掃來的催促眼神,他只好繼續盡主治醫生及哥哥之責,完整且不隱瞞地托出實情。
「她的鼻樑被打斷,右顴骨碎裂,上顎骨嚴重骨折,上下牙齒總共被打斷十一顆,恐怕要靠整型手術才有可能恢復原有的模樣。」唐虛懷攔下唐若谷,搖搖頭。「弟,別進去看,她的情況很糟糕,尤其是護士替她擦掉滿臉血水之後……」根本是慘不忍睹了,如果連他都這麼覺得,何況是他老弟?
他是第一次看到唐若谷如此粗魯地踹開他的密醫診所大門,全身濕淋淋的像跳進淡水河去打滾一圈,雙臂問的長外套底下包裹著一個近乎毀容的女人。
唐若谷身上還滴淌著雨水,長髮此時散亂地貼在他的手臂和胸口,臉色蒼白——即使他是一路抱著葉子蔻衝上樓,臉上也不見半點勞動過後的紅潤。他緊盯著加護病房的門扉,直挺挺站著,教人猜不出他下一秒會做什麼。
唐虛懷心裡暗叫不妙,他弟弟這號表情他有多久沒看見過了?五年?十年?他算不出來了,只是幸好他一直都有心理準備——他從全黑醫師袍裡摸出一根針筒,在唐若谷一轉身,立刻對著站在一旁的老闆大喊:「快抱住他!」
老闆的神智反應雖然慢,肢體反應卻是一等一的強,腦子還沒接收到唐虛懷那句話是什麼意思,兩條粗壯手臂已經抱住差點從他身邊奔過去的唐若谷。
「放手——」唐若谷才吼完,整個人就癱軟下去,而他身後的唐虛懷拿著注射完畢的針筒吁了口氣,拍拍胸口。
「還好來得及。」他還以為這輩子都沒機會用到這根針筒哩。
「你對他做了什麼?」老闆看著唐若谷倒在他懷裡,一動也不動,失了力的頸項偏側在一旁,脖子上有個細小的針孔痕跡。
「讓他鎮定,不然會出人命的。再麻煩一下,幫我抱他到病床上躺一下。」唐虛懷指揮著老闆。
「為什麼要這樣?店長會做出什麼驚人之舉嗎?」他剛剛一時之間還以為唐若谷是嚇昏了,沒想到是唐虛懷偷襲他,似乎打了麻醉針還是鎮定劑之類的。
「你看不出來我弟想衝出去殺人了嗎?我那麼疼愛他,當然不能眼睜睜看他闖下大禍。」兄弟之情真是讓人感動得想哭。
老闆將唐若谷放在病床上,「他殺人?我還比較怕他衝出去被人殺哩,沒看到那個女孩都被打成那樣嗎?店長出馬,下場大概不會比她好到哪裡。」店長又不強壯,如此美型優雅——換成白話說就是「手無縛雞之力的病弱美少年」,只差沒咯兩滴血來增加美感。
「我弟是拳擊輕甲級金牌的選手,曾被教練譽為當世天才,國一時差點將一個騎機車搶劫又拿刀劃斷婦女咽喉的傢伙給打死,從那天之後,我媽哭著求他『溫柔一點』、『文弱一點』、『懦弱一點』、『沒種一點』、『娘娘腔一點』。我們兩兄弟對父母的話向來言聽計從,尤其加上眼淚攻擊,簡直是我們的死穴,所以他就決定讓自己文弱起來,而結果,就如你所看到,他變成一個美極的男人。」唐虛懷嘴裡咬著體溫計,穿著一身不純潔的黑袍,一點也不像個醫生。
「店、店長是那樣的人?」不不不,他沒辦法想像一個背後扛著一簍火紅玫瑰,身邊還有無數刺眼光芒的美型男在揮汗打拳擊!落差好大……
「他就是那樣的人。只要別超出他的忍耐極限,他可以優雅得像個貴公子,冷眼看著別人受苦受難,但你也看到了,他已經忍無可忍,我不能冒險讓他做出衝動的事。我一直以為他不會再有失控的一天,沒想到這劑針還是用得上。」
「因為他喜歡那個女孩,所以無法忍受她受傷害。」這是人之常情。
「我最害怕的事情就是他的『無法忍受』。」那會害他嚇掉半條命,對父母也沒辦法交代,要當一個疼愛弟弟的好哥哥真不容易呀。「總之,先讓他冷靜冷靜,至於之後該選擇什麼方式替那個女孩討回公道,等他醒來再說。」
唐虛懷撥撥額前那繒劉海,天藍的眼睛配上濃黑的發,雖然有些衝突,但又迷人的彰顯出黑髮及藍眼兩者各自的漂亮,他和唐若谷是不同類型的好看,唐若谷因為長髮和身段,使他看起來柔美,而唐虛懷卻是男子氣概十足,卻又不過度粗獷那一型的漂亮。
接著,他露出有些苦惱的神情繼續說:「現在最重要的是,我得先想辦法把她那張臉給弄回原狀。」
第九章
「唔……」
病床上的人包裹得媲美木乃伊,臉上除了露出嘴巴和鼻孔之外,幾乎全部纏圈在紗布裡,她才發出細微而虛弱的呻吟,立刻便有人湊到她耳邊輕問——
「還會痛嗎?」
「唔……好……痛……」
「麻藥退掉一定會痛的。我請護士幫你打止痛劑。」
她終於聽出在說話的人是……唐若谷。
「沒關係……我……忍得住……」
「手術後劇痛的刺激會使體內各系統均產生不良影響,反而容易延緩身體的復元情況,不要忍痛。」
「嗯……」
聽到唐若谷按下呼叫鈴,對著進來的護士說了幾句,護士隨即走出去,而他又回到她身邊。
他想觸碰她,卻又想起她整張臉傷痕纍纍,才剛動完刀,每一寸肌膚都經不起碰,他只能握緊拳頭,抑止自己的慾望。
「怎麼會把自己搞成這副模樣?」
「對……對不起……」葉子蔻十指揪牢被單,無法看到他的表情,只聽到他的聲音很輕柔,可是她好害怕他說話時,有沒有一點點覺得她很懦弱?會不會討厭她這麼無助?
「為什麼要向我道歉?」
「……我不知道還能去哪裡……我只能想到你……對不起……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這麼沒有用……對不起……」她忘了自己整張臉已經都被紗布遮著,還傻傻的想用被單蒙住腦袋,無臉見他。
「蔻子,你沒做錯什麼。」他想拉下她的被單,她死也不放。
「……我不想替你製造麻煩……我想讓你以為我很勇敢,不要你看到我這麼狼狽……可是真的很對不起……結果我、我還是逃到你這裡……尋求保護……尋求慰藉……」她哽咽地說話,臉部神經每一根都在嚷著痛,她知道自己不該多說話,因為每動一回嘴巴,感覺像是被人拆卸下來又重新裝回去的骨頭都在相互摩擦,疼得她想掉淚。
「蔻子,你這樣哭,臉不會痛嗎?」傷口才剛處理完,禁不起皺臉痛哭的折磨吧?
「很痛……嗚……」可是她止不住眼淚。是痛,也是心痛。
她為什麼這麼沒用?以為自己很勇敢,結果呢?她的勇氣像一場笑話,根本不足以撼動父親和阿姨,他們認為她在挑戰他們的權威,在跟他們作對……
「那就不要哭了,我沒辦法替你擦眼淚噢。」包成木乃伊,就算他想,也沒辦法。
「……對不起……」眼淚還是撲簌簌在流,她抽抽鼻翼,換來劇烈的疼痛,只好換成嘴巴呼吸,小口小口地吸著空氣,可是嘴一張,哭泣聲也隱藏不住,嚶嚶抽泣。
唐若谷連人帶被地抱起她,小心且仔細地避開她臉上的傷處及身上骨折處所打上的石膏。他心口好悶,像有人五指使勁揪擰一樣,疼得讓他不知該如何止痛,怎麼會這樣?
她受了傷,他無法及時保護她,甚至在此時此刻,他還必須靠著她來安撫自己害怕失去她的恐懼,透過真實的擁抱,確定她無恙……
不要跟他道歉,他才是那個該說對不起的人。
「如果你變成這樣,還跑去找你學妹或是前男友,或是任何一個傢伙,你才需要一直向我道歉。你怎麼會以為我會因為你來找我而生氣?」唐若谷的長髮拂過她的手背,她克制不了地輕輕將他的長髮握在手裡不放,像一個甫出世的嬰兒,拳頭蜷曲,想捉牢些什麼,任誰使力去扳也扳不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