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頁 文 / 商怡貞
她不但不聽,反而截斷我的話,「趙大哥,請你告訴我,你為什麼喜歡唐菱?你為她畫了一幅那麼美的畫,在你的心目中,她真是那麼美嗎?」淚水沿著她蒼白的臉頰滑落,「我是如此的愛你,我用我全部的心靈來愛你,你卻從來不願放在心上。趙大哥,你好狠心,你對我好殘忍……」她突然身形搖晃,站立不穩。
「小倩,你怎麼了?」我一把扶住她,「你的臉色好難看。」
她順勢倒在我懷裡,兩手緊緊地環抱著我的腰,喃喃地說:「趙大哥,請你不要離開我,我只有你,我也只要你,求你!求你把你的愛分給我一點點,只要一點點我就心滿意足了。」
她的癡情、她的傷心,再度使我心軟了。我輕拍著她的背,柔聲說:「小倩,你這是何苦呢?你還年輕,將來你就會知道,其實我並不適合你。」
「我不管那麼多,我只知道我愛你。」她將臉埋在我的胸口,「我愛你,如果有必要,我甚至可以為你犧牲生命。」她抬起臉,熱烈而專注地望著我,「你信不信,我可以為你死。」
「你在胡說什麼?」我心中一凜。
「我可以為你死。」她的聲音越來越微弱,「沒有你,我活著一點意思也沒有。趙大哥,我要死在你懷裡,到時候,你就不能不要我了……」
「小倩!」我將她推開來,審視著她的瞼,「你在胡說什麼?你父親現在在醫院裡,他正需要你,你怎麼可以有如此消極的想法。」
「什麼?」她吃驚地望著我,「你說我父親怎麼了?」
「詳細的情況我還不知道。」我說,「下午你離開基金會之後,他的腿突然痛得很厲害,我們看看情況不對,於是就由唐菱和兩位基金會的職員送他到醫院去,我負責找你。我找了你一下午,好不容易才想起,你可能躲回家來。現在你快恨我到醫院去吧!」
「爸爸……」她面如死灰,搖搖欲墜地抓住我的手臂,著急地說,「快!快送我到醫院去……」
「小倩!」我再次扶住她,驚覺有異,「你怎麼運站都站不穩?告訴我,你究竟怎麼回事?」
「我……」她開了閉眼睛,軟軟地倒在我懷裡,「我剛吃了……一整瓶……安眠藥……」話沒說完,她便昏了過去。
「小倩……」我抱住她,一顆心徒然涼了半截。
為什麼會這樣?為什麼所有的事情,都集中在一天發生?為什麼我方才進門的時候,沒有發現到她的異樣?為什麼我不早一點想到,以她激烈的個性,可能做出這樣的傻事?一整瓶安眠藥!天哪,那可是會要人命的。
我為自己的疏忽和大意感到懊悔不已。
我將她一把抱起,火速趕往醫院。
台大醫院的急診室外,唐菱正在向我敘述一件令人心驚的事情。
「什麼?」我無法置倌地睜大了眼睛,「你說什麼?」
唐菱的語氣平靜,臉色卻十分蒼白,看得出來,她在極力隱忍住心中的傷痛和激動,「是腫瘤,他的腿之所以會病,並非當年車禍的後遺症,而是腫瘤。這個腫瘤長在靠近腿部的脊椎,壓迫到了神經,所以造成疼痛。」
「腫瘤!」我的耳際忽然「轟」的一聲,像是爆炸了一顆小炸彈,「是良性還是惡性?」
唐菱緩緩地搖頭,神色凝重,「目前還不知道,大夫說必須等開了刀才知道。但是究竟要不要開刀,卻是一件十分令人為難的事情。大夫說,如果腫瘤是長在皮下,雖然很容易割取,但是卻多半是惡性腫瘤;如果是長在肌肉或者脊椎神經上,甚至長在脊椎骨中,開刀都很可能傷及神經,而使得漢欽癱瘓的情形更加嚴重,到時候他很可能連輪椅都不能坐,而必須終生躺在床上了。」
「我的天!」我茫然地瞪視著前方,無法置信地喃喃自語。
唐菱眨了眨眼睛,忍住淚水,卻止不住喉頭哽咽,「他早已經知道自己的病情,卻極力隱瞞,不讓我們知道。大夫說,他建議開刀,漢欽卻堅持不肯。」她的長睫毛一閃,淚水終於滾落,「你能相信嗎?他竟一個人承擔著所有的痛苦,背負著這麼大的壓力,也不肯讓我們為他操心煩惱,他……」她咬著下唇,淚如泉湧,「老天爺給他的折磨和傷害,也未免太大太多了。」
「唐菱!」我環住她的肩膀,安慰她,「你必須振作起來,或許情況並不會如我們預期的這麼糟糕。我也曾經聽過類似的、開刀成功的例子。或許手術之後會產生奇跡,不但能取下腫瘤,連羅先生的癱瘓也能治好,我們必須有信心。」
「信心?信心不見得能改變事實。」唐菱悲觀地說,「我很擔心,以漢欽目前的身體狀況,恐怕無法承擔這麼大的手術。萬一……」她忽然握住我的手,悲切地說:「萬一小倩也有個三長兩短,我該怎麼辦?我欠他們父女倆的實在太多大多了,我如何還得起?」
「你先別急。」我緊握它的手,以充滿信心的堅定語氣說:「方纔大夫說,小倩送來得早,經過急救,應該不會有大礙。這點你不需要擔心,她一定不會有事的。」
「呵,我是個罪人!」唐菱以手掩住了臉,發出呻吟似的歎息,「他們父女倆遇見我,是最大的不幸,我只會帶給他們厄運,永無止盡的厄運!」
「唐菱,你千萬不要這麼想。」我的心不由一陣抽搐,「這一切都不是你的錯,你不可以如此自責,你已經悔恨了這麼多年,不要再自責下去了。」
「是我的錯!」她抬起臉來,滿臉的淒惶,「漢欽為了我,葬送了他的一生;小倩為了我,服毒自殺。這一切都是因為我,如果沒有我,今天就不會有這樣的事情發生,我是不祥的,我只會給人帶來不幸!」
「不,不是因為你!」我用力地搖頭,「這一切都只是巧合,根本不干你的事,如果我們一定要怪,或許就只能怪命運捉弄人吧!」
「命運是什麼?」唐菱激動地說,「是誰在操縱命運?祂為什麼要讓這些事情發生?為什麼當年被撞的人不是我?為什麼漢欽救的人是我?這一切都是為了什麼?為了什麼?
為了什麼?為了什麼?這一切都是為了什麼?
我茫然地望著前方,心中紛亂如麻,充斥著千萬個沒有解答的疑問。為什麼唐菱會遇見漢欽?為什麼小倩會遇見我?這一切都是為了什麼?所有的巧合,必是有一個力量在主宰,而主宰這一切力量的神,為什麼要讓人間發生這麼多的悲劇?
我不知道!沒有人知道!
我緊握住唐菱的手,欷歔不已。
「趙先生。」一個男性的聲音暮然驚醒了我們。
我抬頭一看,原來是方才進人急診室、為小倩施行急救的醫生。
「大夫,小倩怎麼樣了?」我連忙站起身,著急地問,「要不要緊?」
這位白面無鬚的中年醫生,以沉穩的聲音說:「你放心,經過急救,她已經沒有危險了,等一會兒就會醒過來。」
我和唐菱交換一個欣喜的眼神,心中一塊大石暮然落地。
「謝謝你!大夫,謝謝!」我不住地向他道謝。
這時一個護士走過來,對我說二二三病房的羅先生請我過去一趟。
「唐菱,我先去看看羅先生。」我輕拍她的肩膀,柔聲說,「你進去看看小倩。」
她點點頭,對我投以感激的一瞥,「謝謝你。」
我暮然想起羅漢欽也同樣向我道謝,心中忍不住浮起一抹酸澀的感覺,「謝什麼呢?今天所發生的事情,我也要負大半的責任。唐菱,我攪亂了你平靜的生活,我害了你。」我抱歉愧疚地說。
「不,不於你的事。沒有你,漢欽依舊會告病;沒有你,小倩依舊不能諒解我。所以,你大可不必自責。」她憂傷地、欲言又止地望著我說,「他有話對你說,你快去吧!不要向他提起小倩服藥的事情,免得他擔心。」
我敏感地察覺到她異樣的神色,於是問,「你知道羅先生要向我說什麼?」
「是的,我知道。」她點點頭,「下午他已經和我談過了。」
懷著滿腹的疑問,我走向二二三病房。
病房在走廊的盡頭,長長的走廊彷彿是一條穿越生死的通道。空氣中瀰漫著刺鼻的藥水味,使我緊緊地蹙起了眉頭。這味道像是死亡的味道。
我推門進去,羅漢欽躺臥在床,男看護老陳在一旁照顧他。他一見到我,便吩咐老陳去休息,他想單獨和我談話。
老陳走了以後,他招呼我在床邊坐下。
我拿了張椅子到床邊,坐了下來。我們對望著彼此,一時似有千言萬語,卻不知從何說他的臉色已不如下午那般可怕,但是精神狀態顯然不佳,蒼蒼的白髮下,是一張疲倦瘦削的臉孔,嘴旁的兩條紋路,顯得又深又長。比去英國前,他又更加地蒼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