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頁 文 / 梵容
如願將父親托在基金會的安養院裡,算是了樁心事了。
沒有人知道他被送到這裡,而賀盼盼留給植物人基金會的資料也都是假的,將來他死了,墓碑──假使有的話,上頭的名字也會是假的。這樣才不會有人再要大姐跟妮妮出面處理這些事。
如果不是為了妮妮,她不會再管父親的事,不能眼看著妮妮因為他而誤了幸福,既然總有人得犧牲,那麼就她吧!
大姐得扛起出版社,而妮妮又有人愛著、疼著,所以,就她吧!誰教自己身上流著他的血。
離開安養院後,賀盼盼信步走在山路上。
一輛車子從她背後呼嘯而去,她嘴角露出淺笑,這正是她希望的──一場車禍。
只要她出其不意地衝到路中間,要死,不難。
賀盼盼撫上腕上的刀痕。既然沒辦法把屬於你的那一半血還清,那麼就以我的命,交換姐妹的幸福。
她確定自己身上沒有任何身份證明文件,所以警方無法確定她的身份。
她死了,父親又是不會說話的植物人,沒人會找到大姐她們,要她們負責照顧父親的,如此一來,她的犧牲才有代價。
走過轉角,瞥見路旁鏡子裡的自己,她下意識地避開,不願意看到酷似父親的這張臉。
從懂事開始,她一直憎恨著這張臉,而母親埋怨父親時,總會附帶一句:「看到你這張臉就討厭!」
她自己也很討厭。這是上蒼惡劣的玩笑,讓最恨父親的她,遺傳到他的長相。
因為這張臉,讓父親「認為」最疼愛的女兒是她,其實她一點也感受不到他的疼愛;也因為這張臉,阻隔了母親對她的關愛。
她不懂,如果母親討厭父親到連帶討厭長得像他的她,為什麼不乾脆離婚?
大人的世界真的難懂,而日子就在期望被愛及屢屢失望中過去。
長大的她不再期待有人愛,當活著毫無樂趣的時候,死亡就不可怕了。
聽見有車子下山的聲音,賀盼盼露出微笑,轉身,衝到路中……
嘎……
刺耳的煞車聲伴隨著男人的咆哮,幾乎要穿破耳膜。賀盼盼張開眼,很遺憾的發現一輛黑色跑車,正停在自己身前不到三寸的位置。
它竟然停得下來!透過車窗,她看見駕駛座裡那個憤怒的男人。
是章晏霆!?
她喃喃說聲對不起,退到路邊。無意識地摸著自己的臉。今天沒化妝,他應該認不出來吧!
為了不讓任何人認出來,她破天荒地沒化妝就出門,沒有厚厚的化妝品遮掩,這張帶著痘疤的臉,是不會引來太多注意的。
這個女人很面熟!這是章晏霆的第一個感覺,因而讓他頓下連串的咒罵。既然她已經道歉了,他也不必咄咄逼人。
「走路小心點!」他發動車子,偏頭看了看低垂著腦袋的她,心裡隱隱覺得有些不對勁。
就算那女人差點被撞到,但,抬起頭看到他的第一眼,居然不是驚嚇的表情,而是不可置信跟驚訝。
她驚訝什麼?因為車子竟然停得下來?還是她認出他就是章晏霆?
如果她認出他,那麼,除了第一眼之外,她為什麼沒有多看他幾眼?
他並不希罕所有人都盯著他看,但當每個人都這麼做的時候,唯一沒有看他的她便顯得怪異了。
他從照後鏡看向車後,恰好她也回頭看著他的車,嘴角勾出一抹毫不在意的淡笑,彷彿世問沒有什麼可以在乎的……
就是這個笑容!他一驚,踩下煞車,猛地回轉,調過車頭往她駛去。
賀盼盼訝異的看著他技術高超地回車,往這兒駛來。
他忘了什麼嗎?初見到他的剎那曾經恍神一下,後來,她就想起方儀雅的資料裡,曾提到他有個弟弟是整形醫師,醫術好到在偏僻的山上開業,且收費高昂,還是有許多高官名流趨之若騖。難道就在這座山上?
車子停在她的身邊。她訝異,不解他為什麼要停下來。
「上車。」
「不,謝謝!」她直覺就是拒絕,想到或許他是因為差點撞上她而良心不安要載她一程,又補了句:「我要去的地方就在上面。」所以和他不順路。
「上面只有一間安養院跟我弟弟的私人別墅。」他的視線定在她兩頰的痘疤,「難道你想去整容?」
「關你屁事!」賀盼盼懶得搭理,逕自往上走。既然他弟弟的病人多是有錢有勢的政商名媛,要是喪命在他們輪下,又查不出自己的身份,新聞應該很快就會被壓下吧!
這樣最好,雖然媽媽跟大姐、妮妮她們很少看電視,卻不表示就一定不會看到,只要新聞被封鎖住,她們看到的機會就更低了。
果然沒認錯!她週身總帶著叛逆的刺。
賀盼盼緩緩地爬坡,而身旁的那輛車也以媲美烏龜的速度跟著,眼見計劃就要被破壞,她忍不住停下,轉身。
「先生,你除了在路上隨意搭訕之外,沒有其它的事要忙了?」
絲毫不被她惡劣的口氣影響,章晏霆溫溫的說:「上車。」
「我不……」
「賀小姐,還是要我通知貴雜誌社,竟縱容員工在上班時間到處亂晃?」
不常被拒絕的他有些著惱了。
他竟然認得她!賀盼盼很是訝異,他們只見過幾次面,她不認為他會認得出自己,更何況現在她沒上妝!驚奇間,也忘了糾正她不是粉領貴族雜誌社的員工。
「上車。」
既然被認出,今天要自殺是不可能的了。賀盼盼看了眼陡坡,算了,就搭段便車吧!於是她拉開車門,坐了進去。
「麻煩到最近的捷運站,謝謝。」既然人家要當司機,不把他當司機使喚,豈不是逆了人家的好意?不是天天都有天王當司機伺候的!
章晏霆偏頭一看,她竟然雙手環胸,閉上眼睛休息了。
「你可真能隨遇而安,看不出來像是想尋死的人。」
又一次,他敏銳的觀察力讓她驚訝,臉上卻不動聲色,連眼睛也懶得睜開,「我不懂你說什麼。」
隨遇而安?或許吧!對她來說,活著沒有比較好過;死了也沒什麼割捨不下的,這次死不成,下次再來就好了,難不成還要在那搥胸頓足嗎?
哀怨、氣憤又不能改變什麼,父親依然活著,依然是她們卸不下的負擔。既然如此,何不乾脆放下?台北盆地週遭都是山,就不相信找不到陡峭的山路及粗心大意的駕駛。
章晏霆睨了她一眼。她真的想睡著嗎?他苦笑,從來沒有人能將他漠視得這麼徹底。
「你看到報紙了?」開場白,算是隨意閒聊吧!
「那不重要。」她閉著眼,把頭偏向車窗,釋放出「別理我」的訊息。
「你的訪問計劃還算數嗎?」他又找話題,不讓她陷入哀憐的情境中。
這女人雖然用叛逆的刺武裝著自己,但眼裡偶爾閃過的悲傷是隱藏不住的。他從來沒有見過有人能如此叛逆,卻又流露出最最純真的眼神。
她有很多樣貌!在酒吧,放縱飲酒的狂浪;採訪時,被他激怒後兩眼閃動著熠熠的光芒;以及在雨中,不讓淚水流出時的倔強……
她的每一面他都看在眼裡,不全是欣賞的,他還是認為女人不該在公眾場合放縱飲酒,卻不由自主地注意她、關心她的情緒。
「訪問?」賀盼盼連眼睛都沒張開,「我以為你不願意接受訪問。」
「章晏霆輕笑,雲淡風輕地說:「有遇到困難就輕易放棄的員工,我真為貴社感到遺憾。」
賀盼盼淡淡地回:「我輕易放棄?在被你否定過N次之後?」
懶得理解章大天王莫名其妙的心思,現在她只想閉上眼睛休息一下,什麼都不想。對一個想求死的人來說,這點任性是可以被諒解的。
「麻煩你,到捷運站再喊我。」她側過身子,在座椅上找到最舒適的姿勢。
閉上眼,病床上那張瞪著凹陷雙眼、無意識的人猝不及防地竄入心裡。
她不會後悔把父親丟在安養院的!她恨他!
她恨他!恨他既然沒有責任感,為什麼要生下她們?恨他既然生下她們,又為何要帶來無止盡的痛苦及折磨?
恨他!恨到寧願以命償還他!
章晏霆的視線移向她,看見她頰上似乎泛著點點水光……
她又哭了?
她的淚水總能引來他的心疼,他伸出手指,沾了下她臉頰的濕潤。
嚇!賀盼盼嚇了一大跳,整個人反轉面對他,「你做什麼?」瞇起眼睛,「章大天王連沒上妝就不能看的女人也想碰?」
如果不是指尖遺有濕意,他幾乎要以為剛才她的落淚是自己的錯覺。她總是用張牙舞爪來包裹脆弱嗎?
想起有首歌是這麼唱的──仙人掌的內心是柔軟的,你是株美麗的仙人掌,等待有人穿過利刺,慢慢體會你的柔軟……
見他愣住,賀盼盼拉了拉衣服,故意惡聲惡氣的說:「我連到捷運站都無法忍受了,讓我下車!」說完,便解開安全帶,要拉開車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