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頁 文 / 陳艾琳
香瑩正想找幾句尖刻的話頂回去,正巧牧蓉陪著幾名打扮光鮮的女士自側邊方向走來。牧蓉看見齊彥,立刻露出驚喜交加的笑容,暫時拋下女伴,跟他寒暄:「嗨!小齊!真高興見到你,豫東說你可能來,也可能不來,我以為你應該不想來的。」牧蓉笑得真摯又開心,顯然平日和齊彥相處甚歡。
「不來多可惜呀!牧蓉姊為我精心挑選的西裝,這麼漂亮,不穿出來亮亮相,怎麼對得起牧蓉姊呢?」
「別這麼說,是你長得漂亮,不管穿什麼都一樣好看。嘿!你是個幸運的男生,小齊,今天最美麗的女孩正陪在你身邊。」
齊彥看一眼香瑩,不在乎的笑了,「為什麼不說她夠幸運呢?像我這樣出色又體貼的男伴,不是隨隨便就找得到。」
「少往自己的臉上貼金,誰稀罕你啊?」香瑩馬上澆了他一盆冷水。
牧蓉朝他們兩人微笑,由衷地說:「你們這樣並肩站在一起,完美得教人不敢相信,就像芭比肯尼活生生的出現,中文該怎麼形容呢?讓我想想……哦!對了!你們是金童玉女。」
「牧蓉姊!」香瑩抗議著。「我跟齊彥只是暫時湊數,哪裡稱得上金童玉女?太嚴重了吧。」
「小家子氣就是小家子氣,牧蓉姊稱讚你,你還不開心。」齊彥故意找麻煩,「你仔細衡量一下,我被說成金童是理所當然,因為我德容兼備、才貌雙全,你呢?只不過是一副漂亮的空殼子,當玉女實在有點勉強,既然佔盡便宜,就別再囉嗦了。」
「噢!你實在——」香瑩張大眼睛,打算吵架了。
「好了!好了!你們不要為了我說的話起爭執。」牧蓉連忙打圓場。「都是我的錯,中文程度太差,偏偏又喜歡賣弄,你們千萬別吵嘴。尤其是小齊,你要記得,香香是豫東心愛的珍珠,應該加倍小心照顧她才是。」
「我會盡全力的,牧蓉姊。」齊彥嘲弄地看著香瑩,「一定把師父的小香香呵護得妥妥當當。」
「你放心吧!牧蓉姊,他要是對我不夠好,我就一狀告到大哥那兒,可能明天他就會被炒魷魚了。」香瑩不現會齊彥的嘲弄眼光。
「哈!你太不瞭解師父的為人,他才不人為這種芝麻小事隨便處罰員工,你早點死了這條心吧!告狀是威脅不了我的。」
「牧蓉姊!你看他啦!」香瑩乾脆向牧蓉求助,「從剛才到現在,他一直都在欺負我。」
牧蓉自歎能力不足,無法排解他們的糾紛,只好露出十分抱歉的苦笑,擺擺手,招架不住地說:「你們說的話,我有一半聽不懂,誰對誰錯更分辨不出來,真是對不起,我無法作任何評斷。那邊有朋友在等我,先失陪了。」她轉身將走,卻又放心不下,回頭叮嚀一句:「盡可能和平相處吧!香香,小齊,看在豫東的面子上。」
「別擔心,沒事。」齊彥向她保證,「我們只是鬥鬥嘴,不會真的吵架。」
「是啊!今天對豫東大哥意義非凡,哪有人敢在酒會現場鬧事呢?」香瑩說著,露出一臉別有用心的笑,同時使勁捏住齊彥的手肘內側一小塊皮肉。
儘管隔著衣服,齊彥還是痛得倒抽一口氣,但為了讓牧蓉安心,他不便發作,忍著疼痛,臉上維持著笑容,只用非常凌厲的眼神警告香瑩:「你給我記住!」
當然,香瑩不甘示弱,立刻還給他一個「有膽子放馬過來」的眼神,凌厲的程度並不稍遜於他。
遠遠地,在大門廳另一頭。正與客人、友人說笑的豫東,無意間瞥見齊彥和香瑩用眼神過招的這一幕,因為距離相隔,加上他們兩人刻意保有的笑容,豫東把他們的明爭暗鬥當作情感交流了。
在豫燕心裡,突然升起一股莫名的欣慰與驕傲,他看到亭亭玉立的香瑩挽住風采出眾的齊彥,那麼年輕、漂亮又登對,簡直快樂的合不攏嘴。這個小齊不但聰明優秀、勤奮謙和,對女孩子也很有一套,居然連古靈精怪的小香香都收服了!
太完美了!豫東暗暗下定決心,以後有機會,應該想辦法多幫他們撮合。
第三章
四月中旬的週末,香瑩在舅舅家吃過晚飯,天色已暗,她獨自走路回家。幾近半圓的上弦月,靜靜掛在正中央的天空,繁星點點,而她心事重重。
因為前陣子股票大漲,舅舅把大筆資金投入股市,沒想到才進場就大跌,一下子全被套牢,現在弄得捉襟見肘、經濟拮据,舅媽氣得帶著表弟、表妹回娘家去,已經整個星期不跟他說話……香瑩明白那是早晚都會發生的事,畢竟外婆去世之後,她一個人住在外公外婆留下的花園洋房,在空間上,確實是種奢侈的浪費。
舅舅計劃要賣掉這幢兩層樓的老房子,保留他自己結婚時才買的公寓住處,原因是老房子交通不便,但經濟價值極高,他告訴香瑩,賣了房子之後,會遵照外婆的遺囑,為她保留一份可辦置豐厚嫁妝的金錢,而且希望她搬來與他們一家同住。
香瑩走在人潮喧嚷的大街,走著走著,轉進街燈黯淡的巷道,往事一幕幕在眼前浮現,就像一部只為她個人放映的電影,她清晰地看見五歲的自己,紮了兩條小辮子,跟在媽媽左後方,怯生生地回到外婆家定居。
那一年,她剛上幼稚園大班,開學沒幾天,她的父親謝適謙,一個優秀的刑事警官,在追捕槍擊要犯的時候,被持槍拒捕的歹徒射傷頭部,因公殉職。
她的母親白雅馨,原本是個內向溫柔、嫻靜文雅的小女人,突然遭此變故,還來不及整理喪夫之痛,家裡已經湧入各級長官、媒體記者,以及許許多多關懷同情的人潮。她極力表現堅強的一面,支撐到丈夫隆重的喪事辦完,攜著唯一的幼女回娘家投靠親人,壓抑到極限的悲慟在一夕之間決堤,終於造成精神崩潰。
香瑩的外婆不得不將女兒送進療養院作治療,可是出院之後,雅馨的病情時好時壞,有一天外婆送香瑩上幼稚園的時候,雅馨悄悄離開家,三天後,她的屍體被人發現。在一家老舊的旅館裡,沒有任何遺言,只有一張色彩依然鮮艷的結婚照,掉落在床邊的地面上……五歲的謝香瑩就這樣永遠失去了父母親。
有好幾個月,香瑩拒絕開口說話,她去幼稚園上學、畫畫、寫字、玩遊戲,可是完全不發一語。回到外婆家,她自己會吃飯、洗澡、換衣服、梳頭髮,從來沒有表示過要找爸爸或媽媽,她的乖巧讓每個大人心碎,她的無聲就像對命運的抗議,沒有人知道,她想抗議多久。
直到翌年春天,青年節和週末的連續假日,十七歲、上高中二年級的莊豫東,在一個偶然的機會,徹底改變了香瑩。
那是陽光燦爛的大晴天,香瑩起了個大早,用過早飯,獨自抱著洋娃娃到後院的花架下面玩,像平日一樣安靜而乖巧。就在這時候,住在右鄰的豫東,因為要替小花圃松土,想找香瑩的外婆借鋤頭。他以非常矯健的身子翻越兩家之間的圍牆,「砰!」地一聲,準確地落在小香瑩面前,引起她又驚訝又佩服的情緒震動。
當時的豫東精瘦結實,頂著幹淨清爽的小平頭,五官端正討喜,臉上總帶著一抹愉快有禮的笑意,他的嗓音才剛成大人聲,說起話來仍有幾許青澀。在看見香瑩幼小孤單的身影時,他禁不住內心的好奇和疼惜,蹲在她面前,很親切地問了一句:「你叫做香香,對不對?」
香瑩只是望著他,晶瑩圓亮的大眼睛眨也不眨,她一點也不驚慌,沉著的態度幾乎不像小孩子。
「聽說你不會講話了,對不對?」豫東又問。
沒有人明白,為什麼香瑩忽然決定回答他。即使是香瑩自己,在事隔多年之後,一樣無法解釋當時的情形,她只知道,五歲又十個月大的時候,因為失去雙親,拒絕說話幾近半年之後,她告訴豫東一個非常肯定的答案:「我會說話。」
也許是她稚嫩的童音裡充滿了楚楚動人的韻味,也許是她可愛又惹人憐的小臉,也許……也許只為她選擇了豫東開口對話,不管是哪一個原因,反正就從那一刻起,十七歲的莊豫東下定決心,把她當成自己的責任。他開始無怨無悔、竭盡所能地照顧她、保護她,用他一個大男孩特有的關愛,填補了香瑩外婆照應不到的所有空缺。
香瑩的功課都由豫東負責督導。
香瑩學習彈鋼琴,最好的聽眾永遠是豫東。
香瑩做不好的美勞作業,自然交給豫東代為完成。
她喊他」豫東大哥「,事實上,他為她所做的一切,遠遠超越大哥該做的,他有時候像爸爸、有時候像媽媽,更多時候像老師,他是她童年後半段全部的光與熱,陪伴她度過最慘淡的那些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