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頁 文 / 舒小燦
江母眨了眨泫動酸澀的眼睛,含笑地點了點頭,然後步入房去。
寄鴻又坐回一大疊資料文件前,重回單身的日子並不簡單,他現在不是「單身」,而是「單親」。這新的每一個日子對他而言,都充滿了新的挑戰!
***
記者招待會在來來飯店的二樓會議廳剛結束,江寄鴻在一群記者和文化界人士簇擁下正欲離去,突然有一個聲音喊住他。
「江寄鴻,等一等!」
他望向聲音來處,是一位衣著光鮮,梳著油亮教父頭的男子,正含笑朝他走過來。
「你是……」
「寄鴻,你真是貴人多志事,怎麼連我這老同學,你都不認得了?」
寄鴻研凝著那張似乎熟悉的面孔,終於低喊出:「唐偉生?是你!?」
「哎喲,好難得,竟然還叫得出我的名字!」
「我怎麼會忘記?你只是變了一些,也胖了。」
兩個老同學握著手,唐偉生一臉的沾光笑容,而寄鴻卻感到五味雜陳起來。
他和唐偉生是高中同班三年的同學,並不是特別談得來,或交情深厚的那一種,但是在八年前,他和偉生有過一段因緣,這段因緣一直是他內心中的一股隱痛。
八年前,寄鴻剛服完兵役,而且已經申請到法國皇家藝術學院的入學許可,然而他卻為一筆昂貴的學費和旅費而躊躇起來。
寄鴻在籌措無方之下,只好決定將他的書作開了一次展售性的個展,然而因為他當時默默無聞,而他又不願自己的心血結晶賤賣,在價格上便不願讓步,結果銷售的情況奇慘無比。
就在個展結束的那一天,他遇見了唐偉生。
偉生答應買他一幅畫,而且以同窗之情說動了他,結果在一連串討價還價之後,唐偉生用兩萬元取走了他個人最珍愛的佳作「月光夜宴」,這個價錢並不是他所期望的,然而在迫不得已的情況下,那一筆錢正好付去他往巴黎的單程機票!
這些年來,寄鴻對「月光夜宴」一直耿耿於懷,也一直有著情勢迫人,兩萬元逼死一條好漢的悲涼心情。
他曾經想過要把「月光夜宴」重新贖回來自己保藏,即使花再多的錢也在所不惜,因為「月光夜宴」是他首次得到全國美展的首獎!
可是他不知道如何找已遷居數次的唐偉生,沒想到他此刻就立現在眼前!
「偉生,好久不見了?」
唐偉生一臉諂媚的笑容,因為四周還站滿了新聞媒體記者,他那握住的手一直不願放下。
「寄鴻,你現在可發達了,我怎麼跟你比?」
寄鴻的臉部肌肉一陣痛苦抽搐,世事多變化,然而卻如此地戲劇性,他的心情更加複雜起來。
「我那一幅「月光夜宴」還在吧?」
「那當然:!那當然!國際大師的佳作,我當然以生命好好珍藏,現在就好端端掛在我家客廳裡呢……哈哈……」
寄鴻故作若無其事地笑問道:「你想不想賣啊?」
偉生馬上堆起一副誇張的嚴肅表情說:「那怎麼可能?現在它價值至少兩百萬新台幣,就是有人想用兩千萬跟我買,我也是不答應的。這是老朋友的紀念嘛!你放心,寄鴻,我這個人呢,是最重交情了偉生的一番話,好像是故意說給媒體記者聽的,然而在寄鴻耳中卻愈來愈模糊,心則似刀在劃割。
寄鴻輕描淡寫地說:「我得走了,有機會的話,我們再聊!」
健生連忙掏出一張名片,遞在寄鴻手中說:「這是我的名片,背後我已寫了家裡的地址,這個週末晚上我約了幾位老同學過來聚聚,你是重頭主角,一定要來喔!我們大家等你?」
這擺明是半強迫的邀約,但是為了想再看看那一幅「月光夜宴」,寄鴻馬上爽快地答應道:「好!我一定到!」
***
唐家別墅的夜宴,訂在星期六傍晚六點鐘。
在植滿綠茵草坪的庭園,有四株雕剪成鶴鳥形狀的矮樹,圍繞著一座澄綠的圓形游泳池,此刻在泳池四周早已吊掛了各色的紙燈籠,池畔則擺了一張長桌,長桌上鋪著雪白的桌巾,那上面已擺滿了各式各樣糕餅點心和水果。
長餐桌的一端,架了一座烤肉架,架上則已生起火在烤著成串的海鮮、豬羊牛雞排,早到的客人們已自己動起手,一面聊著天、一面翻動那肉香四溢的生鮮肉串。
傍晚的靄氣浮見著一片如夢似幻的景致,夜幕逐漸低垂,更在衣著光鮮的紳男仕女身上,輝映成一幅粉彩的生動畫面。
在一片籌恍交錯、輕笑淺語之中,身著銀灰亮光宴會西裝的男主人唐偉生,一手端著一杯由瑪莉用托盤送來的香檳酒,一手則摟在穿了一襲及地淡紫色紗質飄逸晚禮服的楚禾珊腰上,那曼妙輕盈的百媚風采,著實讓身為丈夫的偉生引以為傲地到處周旋示人。
禾珊臉上的微笑顯得有些僵硬,似乎在作著極度的忍耐,力不從心地任偉生摟擁著她,一一向賓客寒暄。
優雅、清脆的喬治.溫斯頓鋼琴獨奏曲,似有若無地從屋內緩緩飄出,沿著碎白石鋪成的小步道看去,唐家巴洛克式的別墅沐浴在柔和、澄明的淡黃色光影之中,尤其大廳中空土那一盞巨型水晶燈,更是璀璨奪目!
又剛和一對夫妻檔客人寒暄完,一轉身,偉生臉上的笑容尚未完全消失,但是他卻側身在禾珊耳畔,很輕很低很急躁地怨道:「該來的主角還不來,倒是這些阿貓阿狗們,這麼早就來白吃白喝了!」
對於偉生這種表裡不一、善於偽裝的作風,禾珊早已見多不怪,但仍忍不住冷語嗤諷他一句:「怕人白吃白喝,那就別老是這麼海派,有事沒事大開筵席,勞民又傷財!」
偉生仍一副嘻皮笑臉地說:「怎麼啦?話中又帶了刺?我惹你啦?」
禾珊斂了斂色,不輕不重地說:「你這一個星期一次的流水席,我實在疲於應付!」
偉生伸過手想來摸禾珊的臉頰,卻被她閃躲開。偉生有些自討沒趣,卻仍微笑道:「今天的宴會不一樣,我把剛回國來不到一個星期的江寄鴻,請來當今晚的上賓!」
一提及江寄鴻,禾珊微吃一驚,她忍不住在心中浮升起一絲期盼,但她不露聲色地問:「你跟他很熟嗎?」
偉生洋洋得意地說:「他是我高中同學啊!禾珊,你不是很欣賞客廳那一幅「月光夜宴」?今晚你正好可以認識一下原畫者!」
禾珊淡然地瞧了偉生一眼,輕聲說道:「他要是不來,你不就白費心機、空忙一場?」
偉生摟近她的細腰,滿懷自信地說:「放心!他一定會來的!」
正說著話,那仿鐘聲的門鈴又響起,一向一有宴會就特別活絡的瑪莉,連忙托著一盤香檳酒杯,匆匆踱過去應門。
當門口出現江寄鴻一身牛仔褲、白襯衫的輕便身影時,庭園四周的賓客們,便都此起彼落地高聲招呼起來,人群逐漸往寄鴻的身旁聚攏。
「寄鴻!你可來啦!來來來,歡迎!」
偉生第一個以箭步奔向他,一隻手老遠便伸了出來。
「對不起,我來遲了,也不知道你們都穿了這麼正式?」
催生一手故作親熱地搭在寄鴻肩上,一面遞給他一杯香檳、一面說:「沒事沒事,都是老同學相聚嘛,而且你的成就最高!」
偉生的口沒遮攔,馬上令在場的幾位太太替自己的丈大感到酸溜溜,全部怨氣暗含地望向偉生。
寄鴻頗感尷尬,急說:「偉生,快別這麼說!大家都是老同學、好朋友!」
寄鴻似乎不願再把注意力擺在偉生一人身上,連忙踱開去一一和多年不見的老同學們握手寒暄。
在這一切進行時,禾珊只是一個人遠遠地立在游泳池畔,她的紫紗衣擺在晚風中飄搖,就像一名遺落凡塵的仙境天使。
寄鴻不意間瞥見了禾珊,他的眼神馬上呆住了,他的心頭一震,他不曾見過這麼清麗脫俗的東方女子!
在一面和同學們言歡談笑之際,寄鴻的心神早就被池畔的孤寞女子吸引去了,他魂飄異處、心不在焉,不時地將眼光掃過那個方向。
他正納悶著那名女子是誰,偉生已經走過來,一手拉他的臂彎,將他從人堆中拉出來說:「來!我幫你介紹一下我太太!」
偉生一路往池畔走去,寄鴻只感覺自己的呼吸愈來愈急促,也同時複雜著心情。
「禾珊,來,這位是江寄鴻。」
禾珊淺笑輕顰,優柔地伸出一隻手,輕說:「江先生,你好!」
寄鴻的眼光無法離開禾珊無懈可擊、玉潔脂凝的容顏,為了掩飾自己的失態,便直接地說:「偉生,你真是三生有幸,竟能娶得像唐太太這樣美若天仙的女子,你看,我自己眼睛都看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