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頁 文 / 舒小燦
「老樣子,本來也想一起來接你的,但是家裡還有兩個小傢伙,媽到你新買的公寓裡去整理了。」
寄鴻雖然還決定不下是否要在台灣長住,但總覺得在台北也該有個固定的住處,回國之前,便先托寄白替他買下一棟小公寓。
「媽還好嗎?」
「老樣子嘛,年紀大了就是,你匯了一千萬台幣過來,買了公寓、佈置內部、添購傢俱等等,還剩了兩百多萬,這陣子房價跌得很慘,你倒佔了便宜!」
「只要方便就好,倒不看重那些了!」
寄鴻的油畫,現在在巴黎的藝術拍賣場,一幅叫價都至少在兩百萬台幣以上,然而他並不是看錢重於藝術的人,他作畫的速度也極慢工出細活!
「寄鴻,你現在名氣可大了,台灣的藝術界,也常聽到有關你在巴黎的消息,報紙上常可見到報導!」
寄鴻若有所思,這八年在巴黎,他從窮留學生轉變成聞名國際畫壇的藝術家,又結婚生子、入了法國籍,這其中多少苦難、挫折,現在想來,竟似雲煙過往般地清風雲淡,只覺在一眨眼的工夫中。
他忍不住輕歎了一聲,低說:「有什麼好?還不是一樣,悲歡離合、喜怒哀樂……」
寄白一面駕駛著方向盤,一面瞥了他一眼說:「手續……都弄好了吧?」
「嗯,蓓雅跟著我。」
寄白故意以半開玩笑的口吻說:「蓓雅現在大一點了,看起來更不像中國人呢!」
在後座的小蓓雅一聽到提了她的名字,馬上湊近來趴在寄鴻的後頸上問道:「你們在說我什麼?」
寄鴻逗了她一下,慈笑地說:「說蓓雅愈來愈可愛啦!你趕快坐好,讓伯伯專心開車,很快就到家囉!」
蓓雅甜笑著又坐回座位上,兄弟兩人相視失笑。
寄鴻一個大男人,卻要帶著五歲的小女兒當單親一家之主,忍不住便問了寄白一句:「大哥,你的小孩以前會不會這麼問東問西的?」
寄白又感好笑、又感悲傷地說:「這很正常,每個小孩都有這個階段,你慢慢會習慣的,只是你要累一點了!」
寄鴻神思怔忡地低喃道:「我倒不怕累,只怕把小孩帶得不好……」
寄白連聲安慰著弟弟說:「放心啦:我跟媽商量過了,以後媽跟你一起住,可以幫忙照料小孩,就怕你……」
寄鴻滿眼感激地脫口而出:「那真是太好了!我本來還不敢問,怕你跟大嫂都要工作,媽必須幫你看兩個小孩!」
寄白溫和地一笑,瞅了弟弟一下說:「我的兩個小孩現在都上小學啦!我本來是擔心你這個大藝術家在外國自由自在慣了,不願意跟媽一起住,生活起居時刻都破人盯著!」
對於寄白的善解人意和兄弟情誼,寄鴻感動得有些泫然地說:「大哥,你多慮了,我感激都來不及呢!再說,我在國外待這麼久,也該是我對媽盡點孝心的時候了……只可惜,爸過世得早,看不到我們現在事業有成、有兒有女的景象了……」
寄鴻眨了眨酸澀的眼睛,眸上透著一片霧光。
「寄鴻,別想那麼多!」
寄白安慰地輕拍了他手背兩下,自己卻也忍不住一陣欷吁傷感。
寄鴻忍住奪眶欲出的眼淚,把臉別向車窗外逐漸低垂的夜幕,遊子情思、異國滄桑,在這一刻裡,他突然有股強烈的感覺,這一片他生長的土地,這一個他睽別多年的故鄉,正熱情又感傷地召喚著他浮雲遊子的心!
為了年歲正長的母親,也許他應該留下來長住。
然而,這封具有一半法國血統的蓓雅,又是否公平呢?他忍不住又回首望了後座的女兒一眼,不懂世事恩怨情仇的小女孩,只是以一抹天真燦爛的甜笑,回望著他。
***
晚間剛過七點半,坐落在天母的唐家別墅,寬敞氣派的大廳裡,豪華璀璨的巨型水晶吊燈耀如星燦,楚禾珊剛用完晚餐,蜷縮在名貴的真皮沙發中一角,兩眼無心無緒地盯著電視螢光幕上的新聞報導。
唐家的菲律賓籍女傭瑪莉,踱到禾珊身旁來,輕聲用簡單的中文問了句:「太太,茶或咖啡?」
跟瑪莉這位皮盾黜黑、身材健美的年輕女傭,禾珊向來都沒什麼興趣多聊,兩年前瑪莉剛到唐家來幫傭時,只會講簡單的英文,現在則換成簡單的中文,她言語簡單,頭腦也簡單。
瑪莉做事有些粗心大意,常常不是打破這個,要不就弄壞那個,還好禾珊沒出去做事,待在家裡可多囑咐交代,但是日子久了,也是煩累。
「咖啡吧!別加糖!」
禾珊意興闌珊地回了句,瑪莉又退下了。
算算日子,她和唐偉生結婚也有兩年了,不長不短,正好是一種習慣逐漸定型的時候。
唐偉生對她一向出手大方,在物質生活上,偉生從沒缺過她什麼,珠寶首飾、名牌衣服,甚至連在台灣根本就用不上的貂皮大衣,她都有兩件。
唐偉生不是個重規羅曼蒂克的人,他買禮物給禾珊,純粹只是一種作丈夫的責任,還有他對自己事業騰達的炫耀心理!
但是,偉生太不瞭解禾珊了!
禾珊生性溫馴、內向,個性陰柔無火,她是不喜歡偉生交際應酬那一套的!
她跟偉生經朋友介紹,交往了三個月之後,兩人便結婚了,這項選擇她參與了一半,也怪不得誰。
當時禾珊並沒有太多深層的考慮,偉生也是那種在友朋輩之中,屬於精明能幹型的男人,他不是一個可以談心的男人,但是他事業心重,腦筋機靈,這便是一般人所說的「未來生活的依靠」!
他繼承了唐家上一代開發起的貿易公司,在中東戰爭時期,他狠狠發了一筆大財,一夕之間,不可一世;後來他又善於經營投資股票市場,資產更是五倍、十倍地翻上,他的全部心思更不可能擺在禾珊身上了。
其實,這也是禾珊希望的,因為兩年的婚姻生活,帶給她的是難以啟口的痛苦唐偉生是個事業心重、而性慾又特別強的男人,他常常對她索求無度,而且喜歡在床第之間玩點什麼花樣怪招,她從小生長在書香環境,禮數教育的觀念又特別濃,對偉生的這種「特別嗜好」,她只感到噁心和心力交瘁!
唐偉生發達了之後,禾珊也心知肚明他在外頭聲色場合玩些什麼把戲,她倒寧願不聞不問,好讓自己圖個身心清靜!
瑪莉替她端來了咖啡,她一手接過,一面兩眼仍盯著電視新聞報導。
「太太,要不要給先生留飯菜?」
禾珊懶懶的,連眼都沒抬地應道:「不必了,先生回來又不知道幾點了!」
「噢,我知道了。」
禾珊又想起什麼,便喊住正欲退下的瑪莉問道:「我下午出門時,先生有沒有打電話回來?」
「沒有。太太有事嗎?」
「沒事,你去忙吧:」
瑪莉又走進了廚房,禾珊啜了一口苦澀的咖啡。
這個家,包括瑪莉在內,一共才三個人,冷冷清清的,沒有一絲人味。
禾珊也想過懷孕的事,但是她又心想,她自己已經夠不快樂,怎能又讓個無辜的生命降臨世間?
有時候,她也會問自己:她究竟有沒有愛過唐偉生?
她很怕去深究這樣的問題,偉生對愛情的定義,是以賺的錢多寡、和物質生活的富足豐裕與否來定量的,雖然如此,她仍可以感覺到:偉生是愛她的,只是方式不對!
至於她自己呢?
她不願去知道答案,她只是讓自己不忙的生活,用各種忙碌的事情來填補起來。
一個星期裡,她有三天去跟一位知名的老師學水彩畫,有兩天去女子健身中心,她去學日本插花,去跳韻律操,還排出固定的一天晚上,和婦協會裡幾名跟她情境相似的闊太太吃飯、喝茶。
但是,她仍覺得空,心空。
禾珊歎了口氣,很怕自己就這樣過了一生,但是生活一成習慣步調,地似乎連掙扎的心力都沒有!
她目光茫然地盯住電視螢幕,新聞正在播報一名名聲享譽國際的旅法畫家返國的消息。
「旅法畫家江寄鴻表示,他將在三天之內舉行記者招待會,回答任何有關他繪畫生涯的所有問題,然而目前許多人最關心的事,卻是有關他和法籍妻子離婚的傳聞。」
播報新聞的平板聲音,流貫入禾柵的耳中,她倒沒提起什麼特別的興趣,只是有那麼一秒鐘之久,鏡頭帶過畫家江寄鴻的臉,他手上抱著一名可愛的小女孩,而他的臉上寒光透現,態度並不是很好。
禾珊的第一個反應是:這個畫家是什麼來頭?這麼大的脾氣和架子!?
江寄鴻?好熟稔、好特殊、又好詩情畫意的名字,禾珊思索著,她肯定是聽過這名字的,而且似乎有一種地想不起來的關聯,究竟是……她正努力思索征忡之際,身旁茶几上的電話突然響了起來,她震了一下,定過神來伸手去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