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頁 文 / 鏡水
一出林子就進村鎮嗎?這姑娘……真是頗會玩捉迷藏呢。
除了第一天餓著肚子外,他並沒遭到什麼更慘無人道的待遇,憑藉著這一點,是誰在玩這種卑劣的把戲,就已經呼之欲出……
邢觀月察覺後方有人注目,輕慢地偏過首,對上那捧著碗發呆的年輕小弟,微微地一笑。
小弟一嚇,趕忙撇開視線吃著桌上的東西,滿臉通紅地把頭埋進碗裡。
「一間房?」
「沒錯,就是一間。」
前頭傳來對話聲,邢觀月望去,祖言真正在跟客棧的掌櫃要房。
掌櫃瞅瞅眼前的人,只見她一斗笠遮住了面貌,嗓音是稍粗了些,但那身段怎麼看都合該是個女的。再瞥向她身後那名俊美到他以為自己眼花的男子,忍不住問道:
「你們兩位……是夫妻?」有點不像耶。
「關你什麼事?」囉嗦死了。「我說要一間房就一間房,你若是不想做生意就說一聲!」別在這邊多嘴長舌惹人不快。
「是是!」掌櫃忙招來小二。「帶這兩位客倌上樓。」
她哼一聲。共住一房是為了便於監視,跟夫妻有啥子關係?
官兵往山裡搜查,一定沒想到他們會分散逃竄,而且山寨壓根兒不是在此地,會在那附近劫人,一方面是消息如此,一方面是為了要誤導追捕,大膽混入人多的地方也是料想了官兵搜山的行動。慢慢找吧,就算把山都剷平也只是浪費氣力。
她大字是不認識幾個,但那並不代表沒腦袋。往後睇了睇,幸好書獃沒要對她教誨啥男女不親什麼的,只是不知道又在傻笑什麼。
「晚上就讓他睡地板。」她暗自打定主意。
「客倌。」伶俐的小二咚咚咚地跑近,將手裡的布甩上肩。「兩位客倌請這邊走。」就要帶路。
「大爺!大爺!」一衣著襤褸的婦人忽地哭跑進客棧,慌亂無助地跪在地上。「拜託哪位大爺行行好,救救我的孩子啊!」用力地磕著頭,像要磕出血來。
邢觀月停步,轉身看到客棧外一名男子正強拉著個約莫十歲不到的女孩。
「我不要!我不要!」女孩泣不成聲,朝她娘拚命地伸出小小的手。「娘!娘!」補丁滿滿的衣服都要給男子扯壞了。
「……錦衣衛?」邢觀月看著那男人衣下的象牙腰牌,用只有自己能聽到的音量喃語,一向柔潤的眼神霎時間霜冷下來。
掌櫃的撇過頭,當沒瞧見婦人額上已出現瘀血紅腫,只揮手道:
「快快!快把那女人趕出去,別讓人看到她和咱們這裡有瓜葛。」
那些無法無天的錦衣衛平常就靠著自己的身份欺壓百姓,興致一來還強搶民女,尤其喜歡欺侮這種窮苦又無依無靠的孤兒寡母,就算告進衙門也不會有人理會,反倒是招致一身腥,這世道,做好人已不再能有好福報了!
「別吵!」男子反手就是個紮實的巴掌,打得那女孩立刻半暈厥過去。「再吵我就打爛你的嘴!」
光天化日之下,卻沒人對這荒唐的行徑來主持個公道。
朝中是如此,沒想到就算遠離了京師還是如此。邢觀月面目陡然陰沉下來,予人一種極為難以靠近之感,才欲跨出,不料身旁的黑影比他更快。
只見祖言真大步上前,取走一旁客人正在使用的竹箸,朝那男人喝道:
「欺負女人和小孩,狗都不如!」運氣一掃臂,手中的筷子就像是利箭般飛射出去,精準插中男人的手腕,殺傷力之強大,讓人無法相信那剛才還只是用來夾菜的竹筷!
掌櫃呆了!小二呆了!客棧裡的人呆了!連路過的野狗都夾著尾巴……
邢觀月亦對她這突然的一招感到有些訝異。她的忿怒溢於言表,他瞧著,修長的指撫上唇,反而退到了後方。
「啊!」男人吃痛,放開了女孩,瞪著自己流血的手部號叫:「你……你……你敢多管閒事?!你知不知道你得罪的是什麼人!我可是錦衣衛!」
「喔。」祖言真冷笑,充滿不屑。「真是好令人害怕啊!」探手抽鞭揮出,瞄準了獵物的方向疾擊,毫不留情。
察覺冷冽的黑風不留情地來襲,男人大驚失色,忙往旁邊滾一圈避過,只見地面被鞭出一條深深的溝子,險差半寸,就能讓他的背部皮開肉綻。
她振臂一抖,黑鞭又動了起來,男人嚇得趕忙爬開,那鞭卻像是她的雙手般,靈巧地捲住昏迷女孩的腰部,她舉腕再甩,上下一個力道恰好的震波,讓那女孩安安穩穩地落入了還跪在門口的婦人懷中。
「快走。」她朝那母女道。
「謝……謝謝你!」婦人抹去額上的血,抱起女兒,跌跌撞撞地離開。
「你你……」男人狼狽得可以,武藝不如人,就只能目睹,卻沒有膽量阻止,連帶把話都說得斷斷續續。
「你還不滾,是要我抽幾鞭在你身上嗎?」她冷冰冰地道,不是虛張聲勢的威嚇,而是再明白不過的闡述。
「你——你這臭婆娘給我記著!等我帶人來找你算帳!」男人恨恨地站起,抱著自己受傷的手咆喊而去。
祖言真收起鞭子,轉過身,就見掌櫃一臉怒氣。
「你……你們兩個出去!咱們這兒不讓你們這種麻煩住!」指著外面,手都在抖了。
邢觀月淡瞥,整個客棧的人都以一種責難的眼神看著他們倆。
祖言真意外地沒生氣,也沒什麼表情,挺著背脊就要走出去,一顆吃剩的饅頭砸上了她的肩,滾得好遠。她順勢睇去,是一個少年。
少年好像有點害怕,但還是惱怒地罵道:
「你……你們這些外地人,別以為這樣算是幫了個大忙……算是正義!那些人會回來這兒報仇的!沒人管得了他們,你救了那兩個人,卻害了更多的人!」整個村鎮都會被拖下水的!
她望著少年,拳頭握得好緊。久久,才跨出客棧,連大街上圍觀的路人似乎也都在竊竊耳語地指責著。
邢觀月跟在她後頭,她沉默,他也不出聲。走了一段距離後,才聽她道:
「嘖,還以為今晚可以睡到床呢,這下子要帶書獃上哪兒落腳去?」等入夜他又睡倒,她就把他丟在路邊,哼。
她的抱怨不是頂大聲,隱隱約約地透進邢觀月的耳,他先是怔了怔,而後,唇旁掛上一抹莫名的清麗笑意。
「恩……恩人!」剛才的婦人帶著已清醒的女兒,在街角邊喚著。
祖言真停下,她們母女立刻跪倒,邊磕頭邊道:
「謝謝恩人大恩大德,謝謝!謝謝!」她們什麼都沒有,除了反覆用言詞表達的感謝。
祖言真一楞。「好了好了,你們可別害得我折壽。」年紀大的怎能對年紀小的跪拜磕首?真是。
「啊?」婦人傻住,就被祖言真扶起。
「哪!」她從衣袋裡掏出一些銀子,塞到女孩手中。「這給你跟你娘,快點離村,別待這兒了。」否則那幫傢伙來了,第一個就找上她們。
「恩……恩人,您已經幫了許多,咱們不能……」婦人推辭著。
「別婆婆媽媽的,說起來,這也算不上是我的錢。」她挑眉,將笠上的薄紗翻開,用著那異色的瞳眸瞪著她們,面目猙獰道:「告訴你們,我不是什麼恩人,是個專搶人財物的惡徒,沒錢就去打劫,跟那些無賴沒什麼兩樣的!」語畢,根本不管那母女會有什麼反應,放下帽紗後轉身就走。
邢觀月望了那母女倆一眼,才移步跟上祖言真。
「……祖姑娘,為什麼你要當山賊?」他問道。
她頓住。腦海中閃過掌櫃的氣忿、少年丟擲的饅頭,還有許許多多人的無言控訴,沒回頭,只寒著聲道:
「因為做好人很蠢。」
若是不比壞人更壞,就只能像村裡的人一樣懦弱而已,她絕對做不到!
「是嗎……」邢觀月微低首,看到了她緊握的手心。
被留下的婦人先是被祖言真不同於常人的眼睛顏色嚇了跳,聽到她撂下的那一席話後又不覺發起怔;一旁的女孩則是握著掌中的銀子,她的頰邊還有著適才被男子毆打的熱辣疼痛,盯著那就要遠去的背影,一咬唇,抬起手圈放在嘴邊,朝著祖言真的方向放聲地喊叫:
「謝謝你!恩人!謝謝你!」重複又重複,吸氣再吸氣;就算臉很疼,就算頭很暈,就算其他人都怪恩人做錯了事,她還是一定要說:「謝謝恩人!謝——謝——你——」連婦人也回過神來一起喊了。
邢觀月瞅著祖言真,在白紗底下尋到了那掩不住的悸動,輕聲說道:
「其實……做好人並不會很蠢。」美目因為微笑而微微瞇著,傾身朝前。「對吧?祖姑娘。」和她平肩並行了。
沒來由地,她笠帽下的蜜色面頰一紅,使勁地撇過臉,用力地瞪住他。
「少囉嗦!別以為我沒綁著你就得意了!」
「……邢某失禮了。」好抱歉地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