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頁 文 / 鏡水
激動忿忿地大聲罵完,她撇過頭去,看也不看他。雖然明知他一定也是和自己相同,遭趕鴨子上架,但她就是不能控制自己的暴躁情緒,氣得握拳輕抖,眼眶發紅。
林熙然似是被她突發的無名火弄得愣住了,佇立在原地停頓須臾,慢慢地蹲下身撿起沾染灰塵的白巾,沒有表達任何反駁或其它,安靜地走了出去。
徐又伶一剎那猛地啟唇想講些什麼,但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她的視線之內,仍是半個字也沒出口。
這是她的遷怒。
她非常明白,林熙然什麼也沒做錯,會摔傷是她自己不小心,他只是倒楣當了她的出氣桶而已。
「什麼嘛……」她閉了閉眼,懊惱地喃喃自語。覺得好煩!好討厭!簡直莫名其妙!搞不懂自已是怎麼回事!
「班長……」幾個同學窩在門口,小小聲地喚著。
在看到徐又伶坐在床緣後,有人朝後面招招手,很快地,全班將近一半的同學都塞進了窄小的保健室裡頭,空氣裡頓時瀰漫著厚重的汗水味道。
「班長,你沒事吧?」一個女生問道。
「你們……」徐又伶看著他們,那麼多的同學……是來關心她的嗎?
幾個人交換眼神,嘿嘿笑了幾聲,然後站在前面的體育股長從背後拿出一面綠色的旗幟。
「班長,雖然不是冠軍,不過大家都還是很努力了!」體育股長塊頭高壯,卻傻氣地笑著,一副邀功的模樣。
「我們班有實力嘛!」有人大言不慚地哈哈。
「那是當然!」落後那麼多都可以追得回來,真是太強了。
「冠軍拿那麼多也不好意思啦。」所以就分一點給其它班級吧。
大夥兒相望一會兒,忍不住噗地笑了起來。
她在班上總是冷漠地、淡然地,不會主動和人交際,為什麼他們……徐又伶凝視著那穗線晃蕩的錦旗,心中激盪,眼也不記得要眨了。
「那個,班長,」女同學趁大家在打鬧的時候,上前遞給她一條溫毛巾,小聲說道:「這是林熙然要我拿過來的……班長,原來你也『那個』痛啊,害你受傷了,對不起。」她看林熙然在飲水機那裡弄毛巾,還說是要給班長敷肚子,她就知道是那個毛病了。
「林……林熙然?」她抬首,無意識地問道。
「是啊,他要用熱水,結果還不小心被燙到了。我本來叫他一起到保健室擦藥的,他笑著說不用,沖沖冷水就說要先回家了。」
反正他老是遲到早退,班上同學早就見怪不怪。
徐又伶望著她手中已經弄乾淨且折得好好的濕白巾,好像又聽到林熙然那溫吞吞的安慰,難以言喻的後悔在瞬間填滿她的心口,她從沒覺得自已是個這麼差勁的人過!
接過毛巾,微熱的溫度熨燙她的膚觸,她抓緊在手心,如同尖針刺進。
她懂事後首次嘗到失敗的滋味,是在操場上摔倒;她首次體會到怒罵他人並無法帶給自己更大的快樂,則是因為林熙然。
這個嚴重的挫敗,讓她始終無法好好地面對林熙然,直到國二結束都不曾再跟他說過話。
而後升上國三,開始能力分級,她理所當然地進了A段,而林熙然也沒有意外地成為B段,儘管只有主科分開來上,但A段學生的童軍、家政、美術等副科卻仍是被各主科老師私下拿來做課程加緊的備用填充,就算是自習也無法回原班級。一天八節課加晚上到九點半的課外輔導,全部都是考試、複習、寫講義。
兩人本就稀少的交集幾乎等於沒有,她成天忙著讀書和考前衝刺,也不再有機會記起向他道歉。
因為能力分級所造成的同學離異,就連教室裡那塊寫著「第三名」的綠色旗幟,也在升學壓力下蒙上一層厚灰。
***
每天下班後固定來林熙然這裡,已經變成一種習慣;在某個距離遠遠地看著他,也是一種習慣。
滲膚入骨,無法更改的一種習慣。
是從什麼時候變成這樣的?徐又伶忘了。
只是她受夠了他那種雲風漂泊、渺無定跡的隨性,當他決定在某個地方安頓下來之後,她就像長年罹患重病需要藥物壓抑,惶惶不安的心思在看到他才能平靜,於是,她找各種不同說服自己和他的理由上門作客。
茶坊是下午才開門營業,到凌晨四點打烊,徐又伶通常在那兒吃晚餐,最多不超過十點走人。
再晚的話,他就堅持要找人送她。要送她也希望是他送,那些毛頭小子工讀生就免了。她知曉他老闆不能丟著店就跑,她也不要用虛偽的柔弱來博取同情增添他的麻煩,反正她住的公寓大樓有監視器管理員,附近也還算熱鬧,她又是騎機車,自己足夠應付。
她一雙弟妹都不瞭解她為什麼不坐捷運或者乾脆買輛車來開,憑她的存款和薪資,根本不用上下班弄得灰頭土臉,但她只是笑笑帶過去,沒有多作解釋。
實際上,機車是最方便她能往來公司和茶坊的交通工具,更不會讓他起疑她是專程來找他。
她謹享能和他在一起的時間。每一分秒都不浪費。
就算是要她掄起衣袖做清潔工。
「熙然,菜瓜布呢?」一身POLO衫、牛仔褲的便裝,卸下平日的端整,換上輕鬆,更有一番可人風情。
徐又伶嘴上銜著發圈,準備將自己烏黑的大卷髮束起。
「在這裡。」林熙然從櫃子裡拿出一個大塑膠袋,手套、菜瓜布、清潔劑還有其它會用到的各種刷洗物品一應俱全。他輕聲笑道:「你每次都來幫忙,真是不好意思。」
「我哪能不來?你每天晚上讓我來這兒吃飯不付錢,我才不好意思。」看著他對自己微笑,厚度適中的唇瓣那樣溫柔地上揚,接下來預計的辛苦疲勞,已經值回票價。
她的確是動機不良。轉移視線讓自已別看得太沉迷,她拿下發圈綁頭髮,他的手就伸了過來。
「這邊掉了。」將她鬢邊遺落的髮梢纏繞在指尖,他微微一笑,道:「我幫你吧。」沒有任何尷尬,似乎這麼做已是非常熟悉,他接過她的發圈,連帶接過那柔軟如緞的墨絲。
「謝謝。」她笑著半轉身讓他更順手,尋常的表情下隱藏著猛烈的心跳。明明是這麼輕的撫摸,那感覺就是反常強烈。
她有一百六十五公分高,他垂首的呼吸剛好就圍繞在她頸後,只是這樣而已的接觸,竟使平日成熟強勢的她彷彿少女般羞赧忐忑。注意自己別站得像是立正,是背對著他才能維持鎮定。
靠近的距離太過危險,她趕忙輕鬆似地找話說:「你知道,雖然我留長髮,但就是不大會在頭上變花樣。」這是事實,她以前常去美容院洗頭,順帶請教人家該怎麼吹整才不致毛燥亂翹,現在她也只會基本的梳飾而已。
「你本來就對這種女孩子的事情很不拿手了。」林熙然低聲輕笑。
「你要不是做過各式各樣不同的工作,哪能練成這靈巧?」她記得他曾經當過小學女生的家教,他學著幫那小女孩綁辮子,每天換不同髮型,逗得人家多開心,還說長大以後要嫁給他。
他拉開鬆緊的發圈纏束著,動作始終輕柔,「既然你不喜歡整理,那為什麼還要留頭髮呢?」剪短就好辦多了。
她卻莫名其妙地臉紅起來,在心裡暗暗慶幸他看不見。
「哪有為什麼?因為我的臉型不適合短髮。」很合理的原因。
「是這樣嗎?原來你會注意這種事。」他沒再追問,僅淡淡道:「我覺得你的臉型很漂亮了。」他的語氣薄然卻由衷,只有純粹的讚美。
她知道他的言行樸素,向來不會花言巧語聞哄人開心,會這麼說,就表示他真的是這麼認為。
說不會高興是騙人的,她很明白自己的外表在他人眼中能產生什麼驚歎,類似的話她不知聽過多少遍,但就算全世界的人用華富的字詞誇她美麗千萬次,也不及他的一句。
但,她該要有什麼反應?
抿了抿唇,垂眸瞅著自己交握的雙手,她用著略略輕快的口吻覆蓋過去:「不用你說。」就像老朋友那樣風趣地回答著。
他一笑,「綁好了。」輕輕地拍了下她的肩。
「謝謝。」她嫣然勾唇,俏麗生姿。
這樣動人的神態,她偏心地只讓他欣賞。
幾乎是一種默契,他回望著她,顯露出的眼神和表情始終都是柔和的。
「老闆,我們來了。」
一個男大學生像是算準時機才走進來,後面跟著同樣是在這裡工讀的另一名女生,兩人向林熙然點頭後,目光轉向徐又伶。
「徐小姐。」女工讀生比較有禮貌。
「啊……貴客,你也來了啊!」男工讀生常排晚班,和她打照面的機率高,見到她便如是笑道。他在茶坊也打工幾個月了,每天對著不同客人,交談隨意,只要看對方順眼就沒什麼隔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