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頁 文 / 李馨
芝蘋停了會兒,她有些力不從心,血液又濕了繃帶,衣底黏膩的觸感宛似噁心的焦油貼在她皮膚上,隱約可聞到血腥味。
「潮水因颱風而漲淹高昇,我沒注意到……或許說是我故意忽略它,我的腦海只裝了怨懟不滿,媽和慈寧是我生活的重心,媽突然過世,慈寧又在我猝不及防的情況下要搬走,我爸也重新組織了另一個家,另一個我無權加入的家,我變得一無所有,瞻望浩瀚的汪洋,我竟不曉得自己該往哪走,我不記得當時是否有哭……我想我可能連淚水都忘了該怎麼流,只是一逕迷惑著風浪捲起的音樂,大海的撫慰,好溫暖,好溫柔。等我被海水淹沒後,活似著了魔般感覺不到難受,海水灌滿了我眼耳口鼻,轟隆沉吼像是天雷打在我身上,風很急,因為海中的浪濤掀得高狂,我依然清晰地記得那光景,隨著波浪起伏,我的眼前是一片深邃得醉人的暗藍,我忘了晚上怎會看得見海的顏色,但我相信那不是我的錯覺……」
她喘了口氣接下去:「我的人輕飄飄地讓水給托著,白花花的海沫好似一圈圈的光流,絢爛地迴旋,漩渦在我眼中化開……我醒來後發現自己痛苦地咳嗽,耳鼻喉中鹹澀的海水阻礙我的呼吸,我猛咳出水,神智虛浮,不能理解自己怎麼了,身旁有個人應該是漁夫,他的腔調很重,用滿口的江浙閩語嘰哩呱啦地罵我,大概是斥責我不該想不開投海,天知道,我根本沒有投海,是海水漲潮把我拖下去的。」
說實在話,芝蘋自己也分不清跳下去和被海水拖下海有什麼不同。
「反正我是好狗運撿回一條命,我掏光口袋裡濕透的紙鈔推給老漁夫,算是謝謝他,然後頂著風雨走出漁村叫計程車送我回家。接下來的一個月裡,我和濾過性病毒成了莫逆之交,受了風寒又損及肺臟,險些得肺炎,幸虧醫學先進,我獨自在醫院待了六天,因為受不了醫院的氣氛擅自出院,寧可病死在家裡,也不要悶死在醫院裡。慈寧最為話病的,就是我這種沒得商量的牛脾氣,她老念說,我如果可以學著折衷,凡事別太偏極,就風調雨順國泰民安兼世界太平了,可惜我總是學不來。」
她緩合上眼皮,腹部清涼的力量圍繞著傷口,她能感覺到血逸出的量明顯遽減。
「阿情,謝謝你。」
失血使她處於半昏睡的狀態,她心知自己清醒的機會將愈來愈少,所以她必須把握她開始倒數計時的生命。
不能睡,她捏了自己一把,警告自己:不能睡!
「阿情,人說人類是慣性動物,依照著習慣過日子,這麼說來,自殺就是我潛藏的劣根性,只不過值得慶幸的是這次我死得有價值,你認為呢?」
她強掩自言自語的寥落,用她的笑容空對一室無聲,她不明白,為什麼他就是不讓她見他;她可以從容不迫地笑看死亡,但就是對他的思念…令她瀟灑不起來,她是多期盼能再看看他的臉,看看他是否卸下了微雅娜綁在他心上的十字架,看看他的眼中是否有那麼一絲心疼,看看他往後是否能過得比現在好。
眼皮沉厚得比萬斤城門還重,她怠惰的身體已撐不開它們了:「阿情……為什麼不見我?」
細若蚊嗚的聲波消失在強大的空寂中,芝蘋終於降服在病弱下;漆黑的房間慢慢刻畫出人形,彷彿是一團黑影捏塑成人,然後,影人化為真實的人體,白牆中走出來。
一襲斗篷遮遍他的身軀,連頭顱都被罩緊,他的手先是貼在她的頓,白皙而無血色的肌膚沒有他預期中的溫度。
「芝蘋……」
低沉暗啞的呼喚包含多少的情感?
手指一勾,衣服無風自掀,讓他瞧見她纏上重重層層的紗布繃帶,掌再張,送出的力量解開了繃帶,他湊近,黑暗不會對他的視力構成障礙,所以他毫不費力地揭開最底一張血紅的棉紗,然後,瞪直了眼。
那根本不能算是刀傷了,大片灼焦的肉怵目驚心地在她腹部蔓開,沾濡著赤紅的血,而中央深暗的血洞則不停滲出生命的汁液,其中有部分的肉呈黑褐色,分明已壞死,她是忍著怎樣的痛?
芝蘋……是他害的,是他的手握著宇劍刺進她血肉中,微雅娜沒有痛苦太久,她卻半死不活地拖著!
顫抖,他吞下酸苦,挽起袖子劃開脈絡,鮮紅赤血滴入傷口,原本他預料看見他的血滲透她的傷游入她的血管中,但他發現他的血不但沒滲進去,反而流了出來,他一驚,止了自己的血,盯視著傷口。
是他,他早了他一步!
難怪芝蘋還活著,難怪失血的速度不快……
「無識,你說芝蘋傻,你自己何嘗不傻?」
芝蘋蒼白的容顏烙下了永難磨滅的悸動,他擺手,繃帶又自動纏回原狀,衣服也蓋上。
開門聲傳起,是他回來了。
無識推開房門,對他的存在有點驚愕。
「你還沒走?我還以為你回魔界了。」無識像招呼老朋友般殷切:「要不要到客廳坐坐?我買了些新鮮玩藝,人界有種飲料叫酒,據說可以解愁……」他還沒說完就被拎起。
「為什麼要這麼做?這件事應該由我來做,該死的是我!為什麼連贖罪的機會也不給我?」
無識不慍不火直視著他:「你現在這副樣子還不夠嗎?」
他放開他,退步隱回暗處,將斗篷拉得死緊,遮住自己半邊臉。
「我這麼做並不是為你。」
「你明知你的精血只能延長她的時間,為什麼還要選擇這條路?」
「你的血就能救活她嗎?」無識犀利反問。「如果芝蘋不是人類,就算是最普通的精靈,我的血也能治癒宇劍之創,偏偏她是最脆弱的人類,我沒有辦法眼見她死,要死我也要和她一起死,黃泉路上她才不會寂寞。」
不能同生,但求同死。
「為什麼?」
為什麼做錯的事永遠挽不回?為什麼宇劍的封印會招來一場又一場的悲劇?為什麼一個人類只能接受一個魔界人的血?為什麼他得背負罪責活下去?
為什麼他連求死亡的解脫都不准?
「輸出精血,任憑能力多大的魔界人都只有三十天的生命,你……」
「我不會後悔,更不會害怕。」無識的眼神沒有如此平和過:「能為芝蘋付出,我很幸福。」
他還有什麼話好說?整件事中根本沒有他插手涉足之地。
「王,魔界全靠你了,不要辜負芝蘋對你的愛。」
「我不配她愛。」
「但她只愛你!王,可不可以請你在這段時間內多陪陪芝蘋,雖然她不說,但我知道她惦記著你。」
他下意識地想拒絕,無識搶先一步道。
「我會一天比一天更衰弱,不能讓芝蘋查知我輸血給她的事,情緒的不平衡會縮短她的時間,所以請你多陪她,分開她的注意,避免她承忍太多相思之磨!你可以隱身不讓她看見,這樣她就不知道你的模樣,好不好?」
「既然她看不見,那我又何必來?」
「她的眼睛看不見你,但她的心看得見。」無識斬釘截鐵地答,撼搖了他。
剛才不就是他一到,她馬上感覺到他嗎?
「無情,我以兄弟的立場拜託你,好嗎?」
他和他相視,無限感慨在心頭,微雅娜和芝蘋都是他們最愛的人,而他親手害死一個,重傷了另一個,他從沒埋怨過他……他的胸襟令他汗顏。
無識才是芝蘋該愛的人。
千不該萬不該,他不該設計芝蘋,不該接近芝蘋,更不該為了封印蒙蔽了自己!
「無情……」無識還想再說,他卻轉過身去。
「我已經不能再自命無情了。」
「那你是?」
「我總得把該處理的作個交代吧?」
「王,謝謝你……」
「不要對我婆婆媽媽。」他的影子還是冷峻,不同的是無情已不再無情。
「要是我再碰見,你搶了我要說的話要做的事,別怪我翻臉不認人。」
無識沒有目送他離去,他對著床上睡得正熟的人兒,憐愛地說:「芝蘋,如果你能看見他的改變,想必會很開心吧?」
能找回無情的情,她付出的何止是綿密細長的相思?
夜,深了,漁村也沒入睡夢中,唯一不受睡神魔力的,只有窗外時強時弱的潮浪;以及一顆捨不得入夢的心。
FM046FM046FM046FM046FM046
翌日,江裕帶著太太來到海邊小屋。
「芝蘋還沒醒?」江裕額上的皺紋刻得好深,不注意去看還真有種聯想,好像他把他一生的悲傷都畫在臉上。
無識很有禮貌地端出水果招待:「芝蘋昨夜吃了藥,可能會睡上兩天。」
江裕哦了聲,迎上太太的詢問,以英文翻譯了遍,解釋了芝蘋昏睡的原因。
「你放心,芝蘋不會不見你的,我都說過了她已經不計較以前的事,你就甭擔心。」江裕發覺無識的不解,對他笑笑:「潔西卡聽得懂中文,卻不太會說,所以有些溝通不良。既然芝蘋還在睡,我們就不打擾,等她醒了我們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