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 言情小說 > 水手之妻 下

第6頁 文 / 楊小雲

    「惠如,你想得太多,太偏激了一點……」

    「不是我偏激,這是事實,是人性,是觸景傷情。難道你心裡一點感觸都沒有?你能肯定地說你無所謂,你很快樂?」她咄咄逼人地審視著我。

    「我……感觸當然有,遺憾丈夫不在家也會,難過也不能免。但是。」我深深吸一口氣,繼續說:「我絕不讓那些低落的情緒擊敗自己,佔領自己,而是盡量去克服它,快樂痛苦,完全是一種感覺,你覺得你自己快樂就快樂,你要使自己痛苦就痛苦。完全操之在我。」

    「你能,我不能!」

    「不是不能,而是你不肯去試,不肯去面對它。對了,以後你和琴姨都到我們家來過年,大家一塊守歲,你說好不好?」

    「再說吧。」她興味索然地推委著。

    「你看看你,都快做媽媽了,情緒還這麼不穩定,從進來到現在,忽冷忽熱,變化莫定,真是不成熟。」

    「要那麼成熟幹嘛!」

    「好了,好了,不跟你講了,今天好像存心來我我抬摃似的。」我笑著擺擺手,「我要去看看女兒醒了沒有。」

    「我也要回去了。」

    「急什麼?吃了晚飯再走嘛,我炒辣椒給你吃。」

    「謝啦,上回吃多了辣椒滿臉長豆子,我出來久了琴姨會不放心,你不知道她那股緊張勁,實在吃不消,有時候被她嘮叨得要發瘋,再不出來透透氣,真會崩潰的,再見,我走啦。」

    惠如前腳跨出大門,琴姨的電話後腳就跟了過來,我告訴她惠如剛剛走.她才放心地掛上電話。

    一長串尖銳的電話鈴聲,劃破了寂靜的黑夜,我由夢中驚醒,一躍而起衝出去抓起聽筒,心裡像打鼓似的跳著。

    「喂……」

    「心儀,我是琴姨,我在台大醫院,惠如要你來……」耳邊傳來琴姨焦急的聲音,彷彿透過聽筒伸出手抓我一樣。

    「好,好的,我馬上來,馬上來。」放下電話,匆匆換了衣服,跟公公交待一番,立即坐車趕往醫院。

    四月的天氣,夜裡仍舊寒意逼人,白天喧鬧非凡的台大醫院,這會兒卻寂靜得嚇人,鞋跟踏在磨石地上,引起一聲聲迴響,就像一記記敲在心底一般;四周黑濛濛的一片,風吹樹葉沙沙作響,更增加幾分陰森暗魅,心裡實在有點伯,不覺越走越快,最後幾乎是飛奔地衝向三東病房的待產室,還沒推門進去就已經聽到一長陣歇斯底里的嚎叫聲,惠加兩隻手緊把著床頭的鐵桿,整個身體弓起呈半圓形,臉色慘白,堆滿著汗珠,扭曲得變了型;琴姨一臉愛莫能助地忙著替她擦汗,叫著惠加的名字,假如可能,她真想替惠如承受全部的痛苦。

    看到我,惠如一把抓向我,那隻手象鐵鉗般地死夾著,痛徹入骨,我幾乎失聲叫了起來,但是當我接觸到她那雙求助且極度痛楚的眼睛時,心頭興起了一陣陣憐愛的衝擊,只希望能在緊握的雙手中給她一點力量一點寬慰一點慰藉。

    「心儀:我受不了,我疼死了……」她又用力捏緊了我;喘息地叫著,那聲音聽起來淒歷而尖銳,像玻璃般地劃過我心田,使得整個心都跟著抽搐起來。

    「惠如,聽我說,你先不要亂動,陣痛來時深呼吸一口。不要把力氣用光;現在靜一下,等痛的時候,試試看。」

    「我不管,不管,我每一分鐘都在疼,疼死我了,我要死了,唉喲……我……叫小李回來,叫他回來,我不要生孩子,我不要……」

    「惠如──」我用力地握著她的手,寬慰地說著:「等你生了,我馬上到公司去請他們拍電報告訴他。」

    那一邊,琴姨正悄悄地在擦眼淚,嘴裡不停地念著:「菩薩保佑,菩薩保佑……」

    我的眼睛也散出兩道品潤的黑光,在淚光瑩瑩中,躺在床上的惠如彷彿變成了自己,同樣的掙扎,同樣的煎熬,同樣的疼痛,同樣地叫著阿漁的名字……自己是怎麼挺過來的?推出產房時,想見阿漁的渴望──從來沒有一個時候感覺那麼強烈地需要他,從來沒有一個時候感覺自己是那麼的孤單,明知不可能卻依舊癡盼得急切,明知是無望卻依舊要希望地莫名地期待……自己是怎麼熬過來的?

    琴姨問我是不是時候到了,我還沒講話,她就再次跑去打電話請指定的黃醫生來。甘分鐘後,黃大夫帶著濃重的睡意來了。上回我生盈盈時就請他接生,這次也是我把他介紹給惠如的。大概是婦產科醫生當久了,早養成一副不慌不忙、從容自如的耐性,不管你多急多痛,他永遠是饅條斯理輕聲細氣的,像一鍋溫吞水般的嘔人;這會兒他替惠如檢查之後說:「至少要到天亮才會生。」我看看表,才不過清晨兩點,到天亮還有三四小時,惠如還有得疼呢。

    惠如的陣痛斷斷續續,幾乎陷於半昏迷狀態,人顯得很虛弱很疲憊,在短暫的間歇中,她竟迷迷糊糊地唾了一會兒,等到窗外露出一線曙光時,陣痛又頻繁起來,惠如發狂地嘶喊,在床上打滾,就在這時,黃大夫來了,吩咐護士推進產房,留下琴姨和我在門外焦慮地守候著。半小時後,裡面傳出一陣嘹亮的嬰兒哭聲。

    不一會兒,護士推出一個嬰兒床,朝著琴姨說:「恭喜你,是個男孩。」

    我和琴姨面面相對;許久都說不出一句話來,「半晌之後,我握住琴姨的手,激動地說著:「恭喜你當外婆啦!」

    琴姨嘴唇抖動著,眼裡盈滿了快樂的淚水,緊緊地回握著我喃喃地說著:「謝天謝地,真謝天謝地!……」

    第四章

    日常生活或許是單調刻板少有變化的,如果能稍微用一點靈性,細細去品味體嘗,一樣可以發現不少樂越與快慰。買一束鮮花,摘幾條小草,聽一段音樂,甚至散散步、練練毛筆字、喝杯好茶,每一件小事都會帶來無限的喜悅。生活是一種藝術,生命是一項擁有,是好是壞,全在於個人的安排運用。

    春去秋來,日子象小河潺潺的流水,悠悠淙淙地淌著,等信、看信、寫信成為日常生活中最刺激最令人興奮的事。阿漁的信跟他的人一個樣,熱情坦率又奔放,對感情的表達他永遠是那麼真摯、露骨,充滿了愛的光輝與熱辣辣的渴望,他從不知含蓄的美感,只知道赤裸裸地表露自己,喜也好怒也好,總是一股腦兒地傾洩出來,讓人看得透不過氣來,一下子會氣死,一下子會樂活。他的信和人也許都不成熟,但是永遠含有大膽、迷人的韻味,一種只有年輕才會這樣的愛法,一種靈魂對靈魂的徹底坦白。比較起來,我給他的信就含蓄多了,溫婉而細膩,需要用心仔細去體會,含在嘴裡慢慢的咀嚼;象喝酒時必須要淺斟俊酌,方能領略到它的美妙一樣。我極力避免用「愛」字,總覺得那是一個極神聖崇高、完美的字眼,是一種只能意會不必言傳的意境,兩心相通,主要靠一點靈性,並不在言語之多;擺在心底比掛在嘴上要美得多。我愛阿漁,願意為他做任何事,一心只想付出,只要看他快樂就心滿意足。不論何時,不管他在身邊或遠方,靈魂的飢渴和滿足都是為了他,只要一想到他,心底即洶湧著陶醉的幸福感,這是一份怎樣癡狂盲目的愛?旁人怎能明瞭?怎能體會?旁人怎會明白我為什麼這樣死心塌地地耽在家裡,一天天、一年年地等下去而毫無怨言,旁人哪裡曉得一個女人身心對另一個人的全然奉獻?一種心有所屬的幸福與甜蜜?在現實生活中,我也許是十分貧乏、窮困,但是在精神領域中我卻是最富足的人,不但有至誠的愛,有家與孩子來滿足女性的需要,還有一片屬於自己心靈的神遊世界,又怎會覺得日子單調?

    秋天一過,很快地又到了臘鼓頻催歲暮冬寒的時節,阿漁來信說他早向何船長提出報告,希望能提前休假好回家過年,船長原則上答應,並請公司派人來接替,就不知道航期是否會耽誤,如果一切順利的話,應該是可以趕在年攢前回來。

    為了探聽阿漁的歸期,我幾乎每天打電話到船公司去問,但是得到的消息卻越來越令人沮喪,阿漁他們的船才由印尼裝了原油開出就收到颱風的警報,不得不再駛回港裡等候,這樣一來,原定半個月的航期無形中就往後拖延,至於要耽誤多久,目前誰也不敢斷言,完全看天氣變化而定。

    眼看就要到大年夜了,阿漁卻沒有一點要回來的跡象,心裡實在急得發慌,問公司也得不到明確的結果,像是吞了一個悶葫蘆在胃裡,堵塞得快憋死人。成天心頭慌慌亂亂的;等待的煎熬變成強烈的渴望,困惑和懷疑也相繼萌生,希望的氣泡脹滿著心田,溢漾著絲絲痛楚,眼看時間一點點過去,出現奇跡的可能性一寸寸減少。下午打了一個電話,請琴姨和惠如帶她的兒子小強到我這兒來吃年夜飯,惠如意興闌珊地推辭著不肯來,聽她懶散的語氣淡漠的口吻,使我想起她對過年的敏感;想起她說的觸景傷情,想起了她說船員太太的悲哀,更增加幾許鬱悶和淒涼感,這種低落的壓人的愁緒,排山倒海地向我湧來,衝擊得我難以自持,勉強吃過年夜飯,再也抑不住翻湧在胸中的委屈感,托辭頭痛趕緊躲入房間,兩行熱淚早已奪眶而出,死命地咬住枕頭,不敢哭出聲來怕驚動外間的公公小叔,只有抽抽噎噎地暗自飲泣,任淚水爬滿面頰,沖濯著壓擠在心頭的郁怨,像雨絲洗刷著塵埃般……漸漸地,心緒平穩了下來,不僅為自己的幼稚衝動覺得好笑,還好意思說人家惠如不成熟。自己不也一樣?常常為情緒所左右,只為了阿漁沒能回來過年?還是受不了失望的震擊?真的不哭了。我可不要明年會倒楣,我只盼望阿漁能平平安安地回來就好,多一天少一天都沒關係,只要他平平安安地回到我身邊,只要他回來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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